第十五章醉仙楼夜宴
引语:
“我以为李师师的邀约是风雅之事,直到踏入醉仙楼看见满座朱紫公卿。她将我按在琴案前柔声道:‘弹一曲吧,这里没人当你是个好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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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秀之事与金瓜子之训后,燕青在客栈中静思了几日。她开始调整思路,不再仅仅将自己视为梁山派来的密探,而是尝试以更独立的身份,在这东京的棋局中落子。她动用卢俊义提供的资金,在城内置办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作为更隐秘的落脚点,并设法与石秀建立了更稳定的联系——这位“拼命三郎”对燕青的仗义疏财感激涕零,虽未明言投效,但已表示愿供驱策。
就在她初步稳住脚跟时,李师师的第三次“信号”到了。这次并非通过墨竹,而是一封措辞雅致、以李师师私人名义发出的请柬,邀她三日后赴醉仙楼夜宴。
醉仙楼,东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非达官显贵、豪商巨贾不得入内。李师师将宴席设在此处,意味非同寻常。
燕青握着那张散发着淡淡馨香的请柬,心知这绝非一场简单的饮宴。这更像是一次考核,一次将她正式引入某个圈子的“入门仪式”。她必须赴约,而且,必须表现得体。
三日后,华灯初上,燕青换上了一身最为贵重的湖蓝色织锦长袍,玉带束腰,发束金冠,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真正的世家公子。她对镜练习了许久,确保步履姿态不会露怯,方才深吸一口气,登上雇来的马车,前往醉仙楼。
醉仙楼的气派,远非樊楼偏厅可比。飞檐斗拱,灯火辉煌,门前车马簇簇,仆从如云。在通禀姓名后,立刻有衣着华美、态度恭谨的知客将她引至三楼一间极为宽敞华丽的雅阁。
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燕青呼吸微微一滞。
阁内灯火通明,熏香馥郁。并非她预想中的丝竹曼舞、莺莺燕燕,而是设着数张独立的矮几,几后坐着的,多是身着朱紫官袍、气度威严的中年人或老者,间或有几位看着便是富贵逼人的商贾。他们或低声交谈,或含笑举杯,气氛沉静而凝重,带着一种无形的权力压迫感。
李师师并未坐在主位,而是在靠近窗边的一张几案后,她今日穿了一身素净的月白道袍,未戴钗环,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在这满室华服中,反而显得格外出尘,如同误入凡间的仙子。她正与身旁一位身着深紫色官袍、面容清癯的老者低声说着什么。
燕青的出现,引得数道目光投来。那些目光带着审视、好奇,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这过于俊俏年轻的容貌,在这群久居上位者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引路的知客将她带到靠近门边一处相对偏僻的几案后坐下。位置不算好,显然在这些贵人眼中,她这个“河北来的燕青”分量尚轻。
燕青心中了然,也不以为意,只是垂眸静坐,暗中观察。她认出那位与李师师交谈的紫袍老者,似乎是当朝太尉,位高权重。其余几人,虽不识具体官职,但观其气度,也绝非等闲。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活络。有人提议行酒令,有人谈论起最新的书画珍玩,话题始终围绕着风雅与权势打转。燕青谨言慎行,只在必要时附和一两句,言辞得体,不卑不亢,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然而,她心中那份属于“浪子燕青”的江湖气,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憋闷感,却在一点点累积。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强行塞进精美鸟笼的山雀,浑身不自在。
就在这时,一位微醺的胖官员,许是觉得燕青沉默寡言好拿捏,将目光投向她,带着几分戏谑开口道:“这位……燕公子,听闻来自河北?卢俊义员外麾下,皆是豪杰,想必公子亦是人中龙凤。今日盛会,何不展露一二才艺,让我等也见识见识河北英杰的风采?”
他话音一落,几道目光再次聚焦在燕青身上,带着看好戏的意味。在这些文人雅士、高官显贵眼中,所谓的“河北豪杰”,不过是些粗通文墨的武夫,让他们表演“才艺”,无异于让猛兽学作揖。
燕青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一股怒意混杂着屈辱涌上心头。她可以忍受轻视,却无法忍受这种将她与梁山兄弟视为俳优般的戏弄。
正当她思索着如何不失体面地回绝时,李师师却忽然站了起来。
她莲步轻移,在众人略带诧异的目光中,径直走到燕青的几案前。她俯下身,一股清冷的幽香瞬间笼罩了燕青,挡住了那些探究的视线。
“燕公子,”李师师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入燕青耳中,也清晰地传遍整个雅阁,“诸位大人想听曲,不如……由你为我抚琴,我为你清歌一曲,如何?”
她不等燕青回答,便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握住燕青的手腕。那指尖微凉,力道却不容抗拒,将她从席间拉起,引至阁中早已备好的一张七弦古琴前。
燕青浑身僵硬地被按坐在琴凳上,大脑一片空白。抚琴?她连宫商角徵羽都分不清!
李师师站在她身侧,衣袖拂过琴弦,发出几声零丁的脆响。她微微弯腰,凑到燕青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轻柔却如冰锥刺骨:
“放松,随便拨弄即可,出声便成。”她的气息吹在燕青耳畔,带着一丝淡淡的酒香,“在这里,没人真在乎你弹得如何。他们只想看看,卢俊义派来的人,是不是个只会舞刀弄棒的莽夫。”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洞悉和安抚:
“放下你那些江湖傲气,燕青。在这里,没人当你是个‘好汉’。弹吧,出了丑,我与你一同担着。”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瞬间熄灭了燕青心头的怒火,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清醒和难以言喻的屈辱。她明白了,李师师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逼她认清现实,撕下她最后一点属于梁山的自尊和伪装。
在这权力与风雅交织的盛宴上,她燕青,不是好汉,甚至不是男人,只是一个需要证明自己“有用”、且懂得“规矩”的……工具或者合作者。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平静的漠然。
她伸出那双曾经挽弓射箭、如今却白皙纤细得过分的手指,按照李师师所言,没有任何章法地,随意拨动了琴弦。
“铮——嗡——”
不成调的、甚至有些刺耳的噪音,在雅阁内响起。
满座皆静。几位官员皱起了眉头。
然而,李师师却仿佛听到了仙乐一般,唇角微扬,展开歌喉,清越的嗓音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而出,竟硬生生将那不成调的琴音,裹挟进了一曲婉转悠扬的江南小调之中。
琴音拙劣,歌声绝妙。
这奇异的组合,让在座众人面面相觑,随即,有人露出了了然于心的笑容,有人则意味深长地看向坐在主位的那位紫袍太尉。
燕青低着头,手指机械地拨动着琴弦,感受着那一道道目光如同细针般扎在背上。她听不见李师师的歌声有多美,只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以及那不成调的琴音,如同她此刻混乱而冰冷的心绪。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与梁山,与过去那个“浪子”的身份,已经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
而李师师,正站在对岸,微笑着,看着她在这边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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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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