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日子沉沉闷闷地过去十日。

因梨溶月再次受伤一事,梨家的丹药运输彻底瘫痪了月余。对于京中位高权重些的官爷,梨遥光便只能特地遣亲近之人上门送去,至于寻常药铺或百姓家便难以顾及得到了。

还有新选来的那个护卫,本是应杀掉的,却见梨溶月实在护得紧。梨家人便猜测许是那护卫当真待她极好,惹得她如此爱护,也就放了他一条性命。希望此次狠狠罚过后他能够长记性,再不会让梨溶月受半点伤害。

此期梨遥光正与老爷余章坐在正厅商算近月盈亏,忽见有小厮跑得满头大汗,滑跪入内来报:“家主、老爷,大事不好了!”

“方才小人正领着手下弟兄在府外巡逻,却见从山下来的一支人马寻寻觅觅地朝上头走来,误打误撞走进了斗兽场里,恐是再寻便必定会寻着梨府了!”

“小人是赶忙放了猛兽将他们咬死才差些没暴露位置!”

小厮汗湿衣襟,惊恐道。

余章惊异地扭头看夫人,见梨遥光早扶案而起,震惊道:“这怎么可能?!”

“要想寻至梨府,不说跋山涉水的路途之遥,就是跨越崖山、冲破迷雾,还有那环山河,那河若无人指引,怎得不沉漩其中,还能寻着梨府的位置?”

“这不可能!”

“家主,小人绝不说诳语,千真万确呐。”小厮害怕梨遥光不信,挠去鬓角的汗,畏畏缩缩又开口,“其,其实前些天便看见山脚下徘徊了众多人马。”

“想必他们早已定位到此山上来了!”

梨遥光、余章二人听此消息脸色煞白。

他们立即意识到定是这些时日君盈连续受伤,招致来的蝴蝶引向了药引圣体的存在。

绝对绝对不能暴露那样的血液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实。

梨遥光忙看向余章,“如今仍有少量蝴蝶在四周盘旋,就算他们一时找不到梨府的确切位置,可也保不准他们在山下会看见什么。”

梨府只是梨溶月的一所容身之所罢了。真正不能公之于众的是梨溶月,是那流淌在她身体里的血液。

余章握上夫人冰冷的手:“这些人源源不断地往上找来,何况君盈的伤一时半会并不能愈合。已经是朝不保夕。”

“遥光,只恐现在府里已经不安全了。”

梨遥光闻言,霎时抬眼看向丈夫的眼睛。

她知道他的意思是什么了。

或者说,从梨溶月降生的那天,他们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自那白白胖胖的小女娘呱呱坠地,因她特殊的血脉,整个梨府的守备与戒备都比以往要森严得更多更多。他们也务必要考虑到,若梨府这个华胥国一旦破灭,她又该何去何从。

因而,除了梨家的人,无人再知梨家底下其实还有一位幺女。

让她不再成为梨家人,摘去这份嫌疑,剥去这层也许会要了她命的身份,将她送下山去,去到一个僻远的地方,从此隐姓埋名地生活着。

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梨家人皆在悄无声息中为梨溶月送行。备好四季的衣物,饰品,几箱她珍爱的玩具、书籍,甚至拿得顺手的小铲子、小锄头,护身的利器,常吃美食的食谱……只怕会遗漏,不嫌有麻烦。林林总总收出五大箱物品,选了个夜半时刻由一支队伍先行下山送了去。

随着这些物件下山,梨府中几乎再找不到半分梨溶月存在过的证明。

这些夜里,梨遥光只能只能趁着暗色以泪洗面,一想到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参与女儿的后半生,心脏便如撕去了半块,痛得无法呼吸。身侧的余章也只能是从背后捧着妻子蜷缩又颤抖的肩,默默安慰,默默掉泪。

她怎舍得将十五年不曾离家,在她眼皮子底下长大起来的乖女儿,亲自推开呢。

此后没有母亲在她身边,她那柔软的性子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她看到别人母子团圆,想母亲时该怎么办……

梨溶月慢慢也发觉自己怎越生活越不顺手了?

譬如某日她一觉醒来发觉衣柜空了,出院落一趟屋里书架子空了,某日午膳后花田里的小铲子便再也找不见了……诸如此类种种,最终只剩她藏得极好的辛公子的画像及床板下的话本子还属于她。

她差些以为府中进了个神通广大的贼,不料这日的下午,她便被母亲叫去正厅说话。

她还挠着头思量,慢慢走进厅内,抬眸见却所有亲人皆在场,目光柔和又希冀地落在她身上。她忙上前一一行礼:“外祖母,父亲,母亲,姨母,长兄,次兄,阿姐。”

“你们,怎都在这?”

这么大阵仗,这是怎么了?

最让她意外的还是外祖母梨花雪,她老人家早些年便腿脚不便了,也不大爱出屋子,平素也都是她隔一天便去最里院陪她聊会天。

“君盈,来外祖母这儿。”梨花雪由梨岑之推着坐在轮椅上,梨溶月忙走上前去蹲下,握紧祖母满是褶皱又干瘪的手,颤着声音唤道:“外祖母……”

她以为是外祖母生了病,恐寿有尽时,全家人才如此凝重地立于此。

她的脸靠在外祖母的双膝上,顿时便哭了起来。

“傻孩子,哭什么呀?”梨花雪捧起她的面容,心疼地替她擦去眼泪。梨溶月泪水止不住地掉,接受不了一点亲人会离世的事实。“哎哟,你们看这孩子。”梨花雪笑着抬头看向她的子孙们,却见一众的凝重,忽又悲从中来。

见这孩子这般哭,倒让她想起了遥远的孩提时光。

那时她的岁数比梨溶月还要小三四岁,那时她也是这般哭。只不过她是哭她的外祖母死去,亲眼看着梨家最后的药引圣体死在了歹人的刀刃下。

“遥光,你怎得是提前把事情告诉她了吗?”梨花雪问道。

“母亲,没呢,”梨遥光强装得从容,笑道,“想这孩子是被咱们一个个黑脸色给吓哭的。”

梨遥光上前拉过梨溶月,替她擦去满脸泪水:“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哭呀?”

可眼泪擦完了梨遥光也不愿放手,眸光看不够般落在她脸上。

梨溶月不明所以,急急问道:“母亲唤君盈来究竟所为何事?梨家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这次唤你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呀。”她笑着,摩挲着女儿柔软的脸颊。

“从今天起,母亲允你下山了。”

梨溶月有一瞬呆滞。

“不。”她说得决绝。好消息在这样沉闷的氛围里降临,她此刻只看得见母亲眼底的隐隐泪意,惊慌摇头,“母亲你在哄我,绝不是这样。”

“我们家,究竟发生什么了?”

她这么一问,梨遥光原本雀跃的音调再也提高不起来,余章忙挡来夫人面前,重重叹息一声。

事到如今想是再瞒也瞒不住了。

或许,她该知道真相了。

余章上前握紧住女儿的手,生怕她会受不住。

“君盈啊,你……”

“爹爹若是告诉你,你会怪爹爹吗?”

梨溶月忙摇头:“不,不会,怎会呢?”

余章沉沉地一笑,摸摸她的头:“好孩子。”

后便开口将药引圣体一事细细地朝梨溶月说清,又分辨了利害,又解释了这些年为何如此待她,又道歉让她受苦了。梨家其余人只是低着头,剩梨溶月呆愣地盯着父亲恳切又悲伤的眸子,一切恍如梦幻……

原来,竟是这样啊……

过了良久。

梨溶月轻笑一声。

早说嘛。

她却不在意她这条命最后到底会怎么样。

甚至当她听见,这样“罪孽”的血液只她一人有时,她完完全全地松了口气。

什么事都可以朝她来,但绝不能是她的亲人出半分问题。

她现在只能想到她再也不用连累任何人了。

梨家没了她,终于不用提心吊胆地活在深山里了,也再不会有家丁丫鬟因为她的原因而死去,那围斗兽场里,更不会有无辜的生命牺牲了。

或许她早该离开梨府了。

“君盈,你,愿意吗?”梨遥光颤抖着问。

甚至她早已想好,如果此刻梨溶月有半分的犹疑,她都愿意立马推翻了这个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女儿留在身边,哪怕弃了梨家产业,让全家人假死陪她脱身,哪怕从此一路奔波,带她逃到天涯海角去……只要亲人相聚,只愿此生不离。

梨溶月却笑得从未如此从容,“嗯,当然。”

人生的前十五年,有梨家百般佑护她,如今也该她为梨家做点什么了。

梨岑之摆摆手,吸了吸鼻子:“哎呀,搞这么伤感。日后大不了我偷偷将小妹打包送上门给你们瞧罢了。”

梨溶月抿嘴一笑。

梨岑之揉揉她的头:“日后下山了,需要阿姐时,便在宅外高高地悬一盏红灯笼,如论如何,阿姐都会赶来你的身旁。”

梨溶月点点头。

梨家的府邸没什么色彩。

昏黄、水雾漫涨便是它的主基调。

当年起屋时,梨家先祖用的是清一色的檀木建造,不曾上漆。又经百年,此刻又逢深秋,更是瓦隙黄叶,青石绿藓,凋零处触目皆是。

日后少了梨溶月,此处与那古寂的深山佛寺又有何区别。

梨家人挑了个黄道吉日,送梨溶月出府。

夜半丑时,大雨如注。

潮湿的水汽袭人,地面溅起的泥泞肮脏了梨家众人的衣摆。雨滴打在油伞上,声响嘈嘈,成片的雨水沿着骨架如断线的珠泪缠连不断。

最终临行前,梨遥光还是决定将先祖革除“罪孽血液”的药方告知于梨溶月了。

梨岑之猛斥一声,马鸣啾啾,车前一盏橙黄的纱灯剧烈地晃动起来。梨遥光心底一紧,紧接着,在前御马的梨岑之抹去脸颊的雨水,回首望众人,告一声辞别。

蹄溅黑泥,雨打车蓬,梨遥光应激地追出几步。

直至目光紧紧追随的马车在黑夜密林中消失,消失到只能听见车轮声,消失到最后只能听见自己细细的抽泣声。

她将这药方的各种后果都告知女儿了,自恃是讲清楚,亦嘱托清楚了。她将这要不要尝试这唯一的,却也是九死一生的机会的选择,交还给了梨溶月自己。

她也是直到这一刻才恍然明白,梨溶月的人生怎么过,只有她自己能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够替她抉择。

马车颠簸,梨溶月裹着厚厚的狐裘蜷缩在马车的一角,车外是阿姐不时呵斥马儿的声响,车内的另一角是她昏迷的护卫。车中央的纱灯早被吹进的寒风急雨扑灭,黑暗中,她睁着眼一动不动。

“那是我此生唯二的下山经历,父母的泪水,马蹄下溅起的泥泞,让我觉得惶恐。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山下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是否真如阿姐所说那么精彩,又是否如阿母口中那般危险重重。我只知,从此以后我不再是梨家幼女。我的身边只有一名护卫,是唯一家人留给我的礼物,也便是唯一证明我生命出处的力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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