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稍微走快点?”杨一刀勒住马绳,转头对身后的女子催促道,“本来只有两天的路程,照你这个速度,要走上十天半个月吧!”
“对不起嘛,要不然杨叔你先前往万壑城吧,我实在是太累了。”花眠下马,走到树旁坐下来,怀着歉意回复道:“你先走吧,我歇一会儿。”
如果有选择的话,杨一刀是绝不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出城的,眼前的姑娘显然并不将落日看成是一种危险的预兆,她漫不经心地坐在那儿,像一只被风景迷住的小羊羔。
“如果不是你半路偷跑回来,我如今已经进城了。”他抿着嘴唇,压下心中的怒火。从东池到万壑城的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了,只是如今大不相同了,他不再是拉运物资给守城的旧友,而是为了逃命。
此刻,就连他往日里歇脚的寂夜森林,也失去了温和,月光银刃般锋利升腾起苍白的恐怖,黑洞洞的树枝缝隙总像是隐藏着一双眼睛,那目光死死地跟随着他。
“这儿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杨一刀提醒道。
“我有重要的东西落下了,必须要带过去,”花眠试图生火,回复道,“天已经快黑了,你如果害怕的话就不必等我。”
害怕?作为一个常年奔袭于夜晚的捕猎者,夜晚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藏身之处,他当然不可能害怕。
他可以肯定,她从来不是个练武的好料子,无论做什么都是兴趣缺缺,却总是抱着一种什么都不怕的冒失。无论遇上什么,她当然没有能力自保,也只会连累自己。
东池如今妖物肆虐,城主带领他们退守万壑城,他宁愿守在三石镇猎杀妖物,也不愿意为她这样的贵族子弟赌上性命。
可是老城主下了命令要把她安全带回去,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如此不安。
周身的寒意越来越重,他拉紧了黑色的衣领,带着轻浅的笑意嘲弄道:“重要的东西?你是指这几本破书吗?我不明白,有什么能比性命更重要吗!”
“城主让你来是将我安全带到万壑城,你照办就是了,我称你一声杨叔是我尊敬你,我怎样行事还用不着你来管教。”花眠生起了火堆,撇了一眼骑在黑马上的人说道。
杨一刀穿着黑色粗布棉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后背着一柄黑龙纹饰的利剑,虽从未见他用过,可是花眠却能感受到凛冽剑气在残破的剑鞘里隐隐作响,就像今天晚上的杨叔,带着一股戾气。
杨一刀被呛得哑口无言,他也察觉到了自己方才的咄咄逼人,只是碍于面子,他只是轻咳了一声,翻身下马。
“你若是想要将火生得旺一些,空气也是很重要的,火苗也需要生长的空间。”杨一刀走过去蹲在冒着浓烟的火堆旁,指出。
花眠将树枝挑开,木堆松散了许多后,火苗“呼”地一下窜了一尺那么高,火光映照出杨一刀脸上赞许的笑意。
“你或许不相信血尸的存在,可是我见过那玩意儿,我敢说,就算是天下第一大宗明徵派来了,也不一定能打得过。”杨一刀坦承道,“我脸上这条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它并非是用符咒就能收服的一般妖物,而且数量庞大不容小觑,我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就是为了躲避它。”
“那就任由它毁灭我们的家园吗?没有人敢站出来吗?”花眠不解,她始终认为任何害人的妖怪终究会有消灭的方法,这些都是胆小之人逃避的借口。
她从行进的队伍偷跑出来往回走,一来是为了这几本好不容易淘到的古籍,二来她也想亲眼看看这些人人惧怕的怪物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需要全东池的人弃城奔走。
可惜还没见到,就被杨叔抓住了。
杨一刀脸色沉重,他背对过花眠走向暮色里躁动的马匹,安抚了它们的低声嘶鸣后,将其拴在了一旁低矮的小树上。
“所有绞杀血尸的人,没有活着回来的……”他低下了头,吐露道:“我也本应该死在那里的。”
他只留下一个背影,花眠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还是捕捉到了他极力压抑之下肩膀细微的抖动。
“杨叔……这不怪你……”她轻声唤道。
“我们都应该对死亡抱有一种敬畏。”杨一刀低声喃喃道,他的声音厚重地从空气里沉下去,带着些许颤抖。
他取出行囊里的弓箭,将箭袋背在身上,回头叮嘱道:“我去再捡些木柴,顺便打几只野物来吃,你就在此等候,不要乱跑。”
花眠点了点头。
杨一刀踏入浓密的绿荫中,发黄的叶子和杂乱的枝杈渐渐掩去了他的踪迹。他用剑劈开挡路的杂草,穿过高耸的云杉林,攀上了一座小丘。
远远望去,还能看见众山环抱之中万壑城上零星的火光,这座古老的城池乃是岷氏先民为躲避天火所建,其城墙高百丈,又有深谷横亘城前,无论多么顽强的鸟兽草木,都无法在这里扎根,因此它总是作为东池人民最后,也是最安全的防线而存在。
差不多已经走了一半了,他估摸着应该还需要两三日才能将花眠安全送到。他用脚蹭了蹭地上滑腻的青苔,双手撑地,侧身从缓坡上滑行而下,动作轻盈而迅速。
待杨一刀站定,耳旁的虫鸣鸟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只剩下风拂过树叶的低语。他谨慎地注视着四周,右手缓缓向后伸向箭袋。
他踮起脚,小步走向左前方剧烈晃动的草丛。
那是一团白色的影子,它处在一种奇异的角度上,后腿悬浮在空中用力踢着,仍能从它雪白的绒毛和粉红的掌心看出来兔子的影子。
他拉紧弓弦,瞄准了兔子的腹部,见兔子并未惊觉,他走近了些。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没入鼻腔,寒意侵入肌肤,躺在草丛里的只剩下了兔子部分的尸体,头已经不知去向,涌着热血的脖颈处黑如暗影。
“谁在那里?”身后传来一阵响动,杨一刀环顾四周,余光里瞥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快速地穿梭在林间,他放轻呼吸,凝神聆听。
它似乎速度很快,风般拂过树枝草叶,耳畔只传来微小的响动,忽近忽远。白雾自地面升起,月光隐去了身影,一时间声音消失了。
黑色的影子从黑暗中走出来,一刹那闪现在杨一刀面前。黑色斗篷遮盖了它的身形,面容隐藏在玄铁铸成的面具之下,杨一刀对上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立刻感受到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仿佛是宣告着死亡的鬼灵。
它低语着,速度飞快,举剑朝杨一刀刺过来。那是一柄破碎重铸的剑,剑身是碎片粘连拼凑而成,材质他再熟悉不过了,是由上古木龙麟锤炼,周身暗如天幕却闪烁着淡淡的白光,锋利无比却轻如蝉翼。
世间应该仅此一把,而这一把就在他手里紧握着。
杨一刀举剑格挡,兵刃相接,发出铿锵的碰撞声。“你到底是谁?”他反手袭击过去,问道。
它并不说话,而是带着更加强烈的杀意回应,一招一式都是夺命的路数。杨一刀认真了起来,试图从被动防守转向进攻,可对面似乎对他的剑法颇为熟悉,总是能预判出他出剑的时机和方向。
几个回合下来,杨一刀没有任何反击的机会,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剑刃在不断的撞击中细微的摇晃起来。敌人游刃有余,剑身光芒异常明亮,毫无破绽。
他挡住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不断地往后退,汗珠浸湿了他的衣襟,他冲杀过去,两者的武器在巨大的力量交击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杨一刀吃力的抵挡着,单膝跪地支撑上方的利剑,忽然间“嘭”地一声剑如雨般碎裂,黑剑顿时刺穿他的心脏,鲜血洒满剑刃,升腾的热气里,他发出痛苦的喊叫声。
他双手渗血攥紧剑身,阻挡着它的穿透,却是不敌,它毫不费力就击穿了他的身体。
杨一刀额头青筋暴起,巨大的疼痛让他发出最后的呜咽,他看见它摘下面具,那张脸竟和他一模一样,可他已来不及说什么了,面前的景象黑过去,只剩下他微弱的呼吸声。
最后他低下了头,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黑影也随着他的死亡消失了。
轻风拂过,吹去了挡在弯月上的阴霾,苍白的光线打下来反射在他周身碎剑上,如群星环绕,为他哀默。
暮色沉重,花眠坐在火堆旁等待着杨一刀的归来,她打开书翻过了一页又一页,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浮躁,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
树旁的马儿嘶鸣不已用力扯着缰绳,花眠安抚它们的鬃毛却不管用,最后从口袋里拿出来两个苹果喂给它们,这才安分了许多。
她走回火堆旁,又重新拿起书,那是一本残破发黄的古卷,讲述旧纪元的传说故事,文字由悬相语写成,是一种极其繁琐的古文字,如今渐已失传,她在杨叔的教导下也才识得几个。
耳旁又传来马的鸣叫,长调凄厉,寒风吹动树枝哗哗作响,她裹紧了披肩,手指拈起书角准备合上,忽然间,一滴鲜血从正前方落下来,纸张被浸染变得一团鲜红。
她的手僵停在空中,心脏跳动的声音震耳欲聋。
紧接着,一滴两滴……小雨般淅淅沥沥起来,她害怕地缓缓抬头,只见柳树被一大团不明的红色所覆盖,红血管如柳条般悬挂,随着风飘荡在空中,红线末端垂吊着的是一块块残肢。
花眠根本来不及逃跑,红血管如蛛网般从头顶铺天盖地掉下来,一根根扎进她的皮肤,血尸撕扯的拉力将她悬在空中。
在一声声痛苦的惨叫声里,她的皮肤变得苍白,如墙皮般脱落,血滴顺着指尖掉下来,立刻被贪婪的土壤吞噬了,无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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