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竞和叶述回到公安局刑侦支队会议室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有一场大雪即将来临,一如众人心头沉甸甸的阴霾。
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并列展示着松山福利院废墟现场照片、1988年的《领养登记表》十二名失踪女性的基本信息,其中七人用醒目的红色标记标注“松山福利院前院民”,“性别”一栏被血红色马克笔狠狠涂改,覆盖了原本的“女”字。另外技术队初步的火灾分析报告——人为纵火,汽油类助燃剂,目标精准摧毁档案库“女性资料”区域。
燕知白站在屏幕前,声音冷硬如铁,每一个指令都清晰而沉重:
“第一组,老王带着赵明轩,深挖七名失踪前院民。从她们离开福利院开始,所有社会关系、工作经历、经济状况、近期异常,尤其是她们之间可能存在的交集点,哪怕蛛丝马迹,给我挖地三尺!联系她们所有已知的亲属、朋友、同事,重新做详细笔录!”
“第二组,夏竞和郑素秋,继续全力分析现场提取的物证。助燃剂成分、来源追查;所有电子元件残骸,看看能不能恢复一丝数据;还有……”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在废墟核心区发现的那片刻有童谣的金属片,是重中之重!我要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上的,上面的童谣内容完整还原,刻痕时间分析!立刻!”
“第三组,我带队,排查福利院所有现任及近五年内离职的工作人员、义工、甚至常去的供应商!重点排查昨晚案发时间段的不在场证明!同时,申请对院长顾梅进行正式询问!”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里的陈默身上。陈默安静地坐在那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低垂,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空白页上划着凌乱的线条,指尖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他整个人像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冰冷的薄雾里。
“通知陈默,”燕知白的声音稍稍放平,“涉及相关人员不参与本案。”
燕知白还没说完夏竞就打断说“迂腐,陈默和孩子们一起住,有时间证人,再说了痕检科就他一个主力,没有他检测您来呀?燕!大!队!长!”
燕知白无视夏竞继续道“关于那片童谣金属片的发现过程,以及这首……童谣的了解,稍后需要做一个详细的补充说明。另外,”他顿了顿,语气是例行公事的冷静,“昨晚凌晨1点到2点,也就是初步判断的起火时间段,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我们需要确认一下。叶述你去办”
“哎!你这审犯人态度什么意思?”夏竞被无视就已经很炸毛了,听到燕知白这么怀疑自己兄弟,就更生气了,别人夏竞不知道,陈默是他大学一路走来的挚友,陈默绝对不可能干作奸犯科的事情。
“按程序办事,行动”燕知白心里给了一个白眼,这是正常流程,证明陈默身份清白方便他进入参与到案件中,但他也不想和夏竞解释,满脑子都是夏竞维护陈默的样子,明明小时候都是无条件站他这边的,怎么就...
燕知白转向旁边郑素秋:“联系顾院长,请她立刻到局里配合调查,安排在3号询问室。”
3号询问室。灯光惨白。
院长顾梅坐在椅子上,年过六十的她保养得宜,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套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沉痛、疲惫和极力维持的镇定表情。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燕知白和另一位负责记录的警员坐在对面。夏竞抱着手臂,斜靠在门边的墙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目光锐利地观察着顾梅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肢体语言。
“顾院长,对于松山福利院档案馆发生的火灾,我们深感痛心。请您节哀。”燕知白开场白很官方,“我们有几个问题需要向您了解,请如实回答,这对查明真相非常重要。”
“我明白,燕队长。请尽管问,我一定全力配合。”顾梅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语气诚恳。
询问围绕着档案馆的管理、安保措施、近期有无异常、工作人员情况等展开。顾梅的回答滴水不漏:档案馆是独立石砌建筑,配备了基础的消防设施,内部监控因为经费问题一直没更新(主机就在档案室),钥匙由她和档案管理员共同保管,近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员或异常情况。说到那些被烧毁的档案,特别是那些“前院民”的记录,她的眼中适时地泛起了泪光,语气充满惋惜:“那些都是孩子们的历史啊……就这么没了……”
“关于档案馆内存放的‘女性资料’,”燕知白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加重,“这部分档案,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或者说,为什么会有人要如此精准地烧毁它?”
顾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交叠的手指捏得更紧,指节泛白。“特别?”她露出一丝困惑和恰到好处的茫然,“没什么特别啊,燕队长。就是院里接收的所有女性院民的原始登记材料、健康状况记录、领养或离院后的追踪信息……都是些常规档案。为什么会有人要烧它?我也实在想不通!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她摇着头,语气充满了不解和愤怒。
顾梅的表演堪称完美,悲痛、惋惜、困惑、愤怒都表现得恰如其分。但当她提到“没什么特别”和“想不通”时,燕知白捕捉到她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力掩饰的紧绷,以及下意识避开燕知白直视目光的微小动作。她在隐瞒什么。
就在这时,询问室的门被直接打开。夏竞手里拿着一份报告,脸上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燕知白!陈默针对金属片的初步检验有重大发现!”
“说!”燕知白起身。
“那片金属片,经过清理和光谱分析,确认是某种批量生产的儿童八音盒底盖残片!上面的童谣刻痕是机器冲压,并非手工!我们还原了大部分内容!”技术警员快速调出图片和文字:
【小鸟飞呀飞、飞过高高山、找不到家门、天黑黑心慌慌】
“另外,”夏竞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我们在刻痕缝隙里提取到极其微量的皮屑和汗渍残留!DNA正在紧急比对!还有,这种型号的八音盒,根据残片上的生产批号追溯,是本市一家玩具厂大约,五年前生产的一批低价礼品!主要流向……福利院、孤儿院和一些慈善慰问活动!”
“福利院?!”燕知白的声音瞬间冷冽如刀!他的目光猛地射向顾梅!
顾梅在听到“童谣”两个字时,脸色就“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当夏竞念出那扭曲的歌词,尤其是听到“福利院”“五年前”这些字眼时,她交叠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从膝盖上滑落!她猛地低下头,试图掩饰瞬间失控的表情,但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骤然收缩的瞳孔,已经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在燕知白面前暴露无遗!
“顾院长,”燕知白的声音如同冰锥,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他一步跨到顾梅面前,身体微微前倾,形成强大的压迫感,“这首童谣,您熟悉吗?这种八音盒,福利院是否收到过捐赠?特别是……大约五年前?!”
顾梅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骇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慌,之前的镇定和悲痛荡然无存。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短促而破碎的抽气声。
夏竞带来的消息,如同一枚投入死水潭的重磅炸弹,在3号询问室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福利院?五年前?八音盒?”夏竞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直刺向面无人色的顾梅,“顾院长,解释一下!”
顾梅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精心维持的体面面具彻底碎裂。她猛地抬起头,眼神涣散,充满了灭顶的恐惧,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不……我不知道……什么八音盒……童谣……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她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没见过?”燕知白的声音低沉如闷雷,他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顾梅笼罩在阴影里,“技术队正在追溯那批八音盒的具体流向!顾梅,你以为烧了档案库就能抹掉一切?那七名失踪的前院民,她们在福利院期间到底经历了什么?!这首‘找不到家门’的童谣,又代表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顾梅失声尖叫,声音尖锐刺耳,带着濒临崩溃的歇斯底里,“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孩子们都离开了!档案都烧了!烧了!”她反复念叨着“烧了”两个字,眼神疯狂,精神防线显然已经彻底崩溃。
“带走!”燕知白不再废话,厉声下令,“立刻控制!申请搜查令,彻查她所有住所、通讯记录、银行流水!重点查五年前所有福利院的资金往来、物资接收记录!特别是那批八音盒的来源!”
两名刑警立刻上前,将瘫软如泥、仍在喃喃自语的顾梅架了起来。她精心梳理的头发散乱下来,昂贵的套装也揉皱了,整个人瞬间衰老了十岁,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她被带离询问室时,涣散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门口沉默伫立的夏竞,那眼神里除了恐惧,竟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毒般的绝望。
夏竞冷冷地收回目光,看向燕知白:“燕队长,方向明确了。这不是简单的纵火灭口,是长年累月、有组织的犯罪。顾梅只是台前的小卒,后面肯定有更大的鱼,利用福利院这个特殊的‘资源池’。”
“资源池……”燕知白咀嚼着这个词,眼神冷得能冻裂钢铁,“失踪的都是女性前院民……烧毁的是她们的原始档案……那首诡异的童谣……”一个可怕的、令人作呕的推测在他脑中逐渐成型,“她们可能……被当成了‘商品’。”
夏竞的拳头瞬间捏紧,指节发出爆响,眼中戾气翻涌:“查!往死里查!是人口贩卖?还是……”他顿了一下,声音更沉,“器官?或者……代孕?”
“代孕”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门外刚刚赶到的陈默心上!
他原本是来亲自解释和证明他昨天的取向,却恰好听到了最后这几句。他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人当胸狠狠捶了一拳!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从胃里直冲喉咙!
“你别猜测,证据!”燕知白被夏竞莫名其妙地脑洞,气的太阳穴直突突。
“It's possible. I don't know, but it's possible。”夏竞《十二怒汉》中的经典台词很有道理。合理怀疑源于“无罪推定”原则。
代孕……
那些记忆中模糊的、眼神惊惶的女孩面孔……那些在冰冷走廊里压抑的啜泣……那些被拖走的、带着淤青的身影……那首从灰烬中爬出来的、绝望的童谣“找不到家门”……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代孕”这个冰冷残酷的词,以一种极其恐怖的方式强行拼接起来!一个黑暗的、吞噬女性的巨大漩涡,在陈默眼前狰狞地旋转、放大!她们不是失踪了,她们是被重新“定位”了,被当成生育的工具,被送进了另一个更深、更不见天日的牢笼!
陈默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询问室门口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他冲进卫生间,冰冷的自来水哗哗地冲刷着他同样冰冷的手,却怎么也洗不掉那股从灵魂深处泛起的、粘腻肮脏的寒意。
陈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浑浑噩噩回到办公室,就看见叶述带着金丝眼镜,眼尾上挑染,翘着二郎腿说“失魂落魄的陈技术员少见呀,进来吧,你的茶泡好了,驱散一下你这从外面的寒意。”
陈默像个只会听指令的木头人,喝了一口水,也不知其温度,指导叶述看他快喝完,制止了他继续喝下去的冲冲动。
“我是来询问几个问题,其目的是排除你嫌疑,好让你继续参与此次侦查。”叶述淡淡地说。
“询问”这个词像冰冷的针,刺破了陈默周身的薄雾。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当然,燕队的命令,我会配合。”他哑着嗓子道,“昨晚我大约晚上11点处理孩子们的作业后就同他们休息,孩子们休息的地方有老师床铺,凑合睡上一晚,直到外面有浓烟,我现实去外面了解情况,火势没有很大,但我担心孩子,先安排好了他们,同时打了火警电话。”
他的回答清晰、简洁、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叶述坐在他对面,手里转着一支笔,目光认真切专注。他注意到陈默在回答“孩子们”时,握茶杯的左手食指指尖,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按压在茶杯边缘的力度似乎大了那么一瞬。作为同学,叶述知道陈默有轻微洁癖,他会选择的他人床铺,像是刻意留下的破绽。叶述心中那点疑虑的阴影更深了一层,但他不戳破,浅浅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他知道陈默昨晚肯定不是纵火犯,但陈默此刻的状态,绝不仅仅是因为一场火灾或失踪案,会有的状态。
夜色深沉。城市霓虹在窗外流淌,却照不进“旧巷”酒吧深处那个昏暗的角落。
陈默面前的桌上,已经空了两个威士忌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第三杯里轻轻摇晃,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声响。他脱掉了那身总是一丝不苟的实验服,只穿着简单的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平日里冷淡的面具彻底卸下,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阴郁。他很少这样失控地饮酒,酒精灼烧着喉咙,却奇异地麻痹着那根被反复撕扯的神经。
夏竞坐在他对面,面前的啤酒只喝了一半。他看着陈默,眉头紧锁,从陈默在警局卫生间失态地冲出来,到他后来沉默地跟着自己来到这间远离喧嚣的小酒吧,再到他一杯接一杯地沉默灌酒,夏竞都看在眼里。他猜到了原因——顾梅的崩溃,“代孕”的推测,还有那首显然勾起了陈默极度痛苦回忆的童谣。作为大学同学,夏竞知道陈默的童年阴影很深,但深到何种程度,陈默从未言明。此刻陈默的反应,无声地诉说着那阴影的恐怖。
“少喝点。”夏竞沉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明天还要物证报告,我也要赶尸检报告”他指的是今天下午“童心玩具店”遇难者遗骸鉴定,还有那微量的皮屑和汗渍残留的DNA,现在的技术操作起来真的有够慢的,夏竞心里吐槽起来。
陈默像是没听见,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抬起眼,眼神有些涣散,看向夏竞,声音沙哑得厉害:“……夏竞,你见过……地狱的样子吗?”
夏竞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见过无数血腥凶案现场,但陈默口中的“地狱”,显然不是物质层面的。
“松山福利院……就是……”陈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破碎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酒杯壁,“那些女孩……她们的声音……像小猫一样……哭都不敢大声哭……那首童谣……不是唱出来的……是……是疼出来的……”他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夏竞的心沉了下去。他伸出手,想拿走陈默的酒杯:“够了,陈默。别想了。”
陈默却猛地攥紧了杯子,指节泛白,避开了夏竞的手。他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的血丝,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痛苦:“代孕?哈……好一个‘找不到家门’!她们被送走的时候,是不是也听着这首该死的童谣?!”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和颤抖,引得旁边卡座的人侧目。
夏竞眼神一厉,迅速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喝道:“陈默!冷静点!这里是公共场合!”
陈默像是被这一声喝醒,猛地住了口,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疯狂渐渐被更深的痛苦和无力取代。他颓然地靠回卡座,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冰冷的绝望。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杯中融化的冰块,仿佛那里面冻结着他无法言说的过往。
夏竞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烦躁“一个他口不择言的猜测,怎么会让陈默如此在意?”他更烦躁于陈默知道什么却不说,甚至烦躁于案情的沉重和黑暗,也烦躁于自己此刻只能坐在这里当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他拿起自己那半杯啤酒,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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