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蓝的天际只有掠过的一两瓣棉云,那原本该是金乌的位置上,坐着一玉盘白月。
海波层层打在被蓝色包围的孤岛上,岛上唯一的古塔破旧,似乎随时都可以将满身的蛛网带走,一起沉入海底。
穿过孤岛的枯木和杂草,隐约可以看到这条通往塔身的小路。在荒凉中孟章背手走着,路的尽头是古塔沉重的门。
他一身浅色袍子,袖边是两只欲飞的仙鹤,和这道旁的枯藤老树实在是不太相衬。要算来孟章已经很久没有进自己的心识了,这里头的杂乱荒芜,有一半原因是他自己懒得经营。
若不是今日有事,他过千载也不会踏上这条路。
走到塔边,枯树上总算挂上一两片单调的叶子,还有缠绕一树的白绫。白条子随风荡着,风吹到孟章的身上,他笔直身板走得一丝不苟,衣袖跟着白绫起舞,远远看去像是悬在空中的飞天。
停下脚步的主人家在塔外望向天上的玉盘,皎洁的月是天上唯一的静。宁静之下古塔却躁动起来,里头爆出木头折断的声音。由高处直接冲到地面,巨响将木削掀起。这股力量着实不小,古塔上一雕花窗格子跟着响声掉下砸了个稀烂。
“又出不去,何必摔东西。”孟章看着一地狼藉捏了捏眉心,在吵闹中伸手扣上大门的铺首。
灵阵展开,里面瞬间安静,塔外人又等了片刻才推门而入。
古塔内布满尘埃和翻动的木屑。
顺着破碎的阶梯看不到尽头。站在塔底,这层很广,很空,中间立着一个男子,他驮着背一动不动,墨发长至脚踝,衣衫褴褛。
孟章背手,踱步向那人靠近,每走一步,尘埃便胡乱的飘动。一黑一白的两人,黑子静,白子动。白子还在不断搅动混乱的尘埃,不停靠近。
“你……”
那白子想起救人时后生的眼神就不由得咽了咽,一时也说不出劝慰之语。他慢慢凑上前撩开后生脸上的碎发,心想着既然要收留人家自然要面貌记清,不然以他的记性,今天种下的一株花,或许明天就把人家当成一株草了。
孟章仔细端详着后生。这后生脸清秀,此刻却怒火中烧瞪大了眼,杀意毫不掩饰,死咬着后槽牙,似乎是想用目光将人逼退。
“气可撒完了?”孟章狐疑地后退了几步,顺手解开了后生的禁咒。
禁锢一解后生就朝他扑过来,正是抱着赴死之心,结果还没有碰到孟章的衣角,他又动弹不得了。空中不知哪里来的细线锁住了他的行动。
傻后生呈现一饿狼扑食的姿态僵在孟章面前,动作不得心意,嘴巴倒可以碎一碎:“放开我!”
“放开你?”孟章正思索着如何开导后生,他向前凑到后生耳旁,“我放开,你再找我打一架?”
后生听罢,想起在渭河之上,面前这人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收在锁妖网里。此人的修为,心术都是他望尘莫及的,可他还是不服气,龇牙咧嘴想装出凶狠的样子。
“要杀要剐,随便!”
因为那一瞬的动作幅度过大,两人又靠得很近。后生可以清晰地听到这个陌生男子的呼吸。如果再次解开他身上的禁锢,只要一瞬,就可以捏住面前人的脖子。
“我不杀你。”孟章缓缓道。
后生乜着眼珠子:“那你想做什么?”
“你冷静了想想,现在做的这些事情对吗。”孟章言简意赅地说完,就在后生灼热的视线下变化出一把藤椅,很自然地躺了上去,打算把为捕捉后生失去的午休补回来。
后生瞪着眼看着这个人在他面前就这样睡着了。
居然睡得着?
过了好一会,孟章翻了身,后生才确定这人是真的睡着了。没了灵力地威压,后生开始观察面前之人,他细细看去,面前这人高束马尾,端得严肃正直,长着一双凤眼。此等面貌在人间是少见的,起码可以叫东村的媒婆围堵好几日。可就是此等面貌之人,就在不久前还抬着凤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随手就将他锁在金网里头,之后便在天旋地转间来到这座古塔。
后生越想越气,他忆起之前自己本要走蛟寻死,却被面前人一手救下,虽然被束缚于锁妖网,但确确实实寻死不得。若是面前这人要他的内丹,那也是万事大吉,在后生眼里不过是换一种死法。
可是这人却是叫他冷静。
可怜后生垂着脑袋,周遭安静的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自己实在不愿意想起一月前的事,但这可憎的灵阵却在不停地勾起他的回忆。
一月前,收养后生的大妖洄被修士围剿。大妖的血染遍了山头。天地间都是灰蒙蒙的,唯有血色是鲜明的一股,除了黑与白,便是被血印红的半月。
那时后生被大妖保护在树洞里,没有被修士发现。
山头传来的大妖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声声驱赶着后生,像是他自己被人抽了筋扒了皮,像是有人在割他的肉,一刀又一刀,那血慢慢地、静静地滋出来,似是有人从伸手穿过的是他自己的胸膛,躯壳被瓜分得遍地狼藉。
但被大妖保护在羽翼之下的后生只能躲在树洞里,结界叫他只能听着嘶吼声在鞭打自己的魂灵,在恐慌和灰暗中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时,树洞的结界已经消散了。
天是昏暗的,像一张巨大的灰幔布,鲜红的只有残留的血,像是上天刻意的强调。
后生爬出山洞,他发了疯似的跑向山顶,腿跑软了,也忘记自己可以施法,直到看到山腰处的乌鸦停摆。
鲜血从高处流下,空中逐渐浓重的妖血臭味,是再也跑不动了。连那吃着血肉的乌鸦在嘲笑他,不然何以歪头冲他打量,只可惜后生没有用泪水去想念,为数不多的泪水好像在梦里已经哭干净了。
古塔上的钟摆一响又一响,包裹着闷雷的声音将迷途之人带出幻境。
后生慢慢地抬起眸子,不再瞪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那一双清澈的眼被泪水浑浊。
看着这空旷的地方,尘埃,到处都是尘埃,还有古塔外面枯草轻轻摇动的声音,他的鼻子渐渐的酸了。
是孟章布下的灵阵起了作用,唤起了后生的伤心事。
红肿的眼眶已经装下过很多泪水,再也哭不出来了。水珠子在打转,一圈,一圈,就是不给个痛快。后生突然觉得好笑,他没有能力找到那个修士复仇,一心寻死的本事是满满当当地学会了。
哽咽了半天:“我现在冷静了。”
没有动静。
后生抬高了声音:“我现在冷静了。”
还是没有动静,过了好久,孟章才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又极慢极慢地坐起来,愣在藤椅上,好像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盯着古塔的墙壁发呆。
孟章抬头看了眼后生,点点头,睡意惺忪:“真的?”
“嗯……”
孟章起身的一瞬间,那个藤椅就消失不见了,变成一把黑木的上方太师椅,他顺势坐在上面,旁边又变换出一盏茶来,极其自然地抿了一口茶水,像是说出了一段故事:
“是收养你的大妖拜托我的,她或许早就猜到自己的死期,所以。”孟章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解开了后生的禁锢。
“你看看吧。”
后生僵住的腿没有站稳,一个“噗通”给孟章来了个清脆的响头。
“……不用如此大礼。”孟章起身扶起后生把他扶到太师椅上,递出那封信。
后生也没有在意孟章的动作,只顾信里究竟是些什么:
神君,漓这个孩子就拜托你了。他是黑蛟,如果太白山找不到他,那他应该就去骊山附近走蛟了。我得罪了那律空门的修士,怕是要成为为祸苍生的大魔头。此信草草不知写什么,希望神君能拉一把漓这孩子,他本性不坏,估摸会因为我而犯傻。要是已经犯了那就打他骂他让他清醒点,要是没有,那也最好……有劳了。
枯黄的信纸,短短几行话,有好几处墨水糊成了一团,还有洄的红印章。漓看了一遍又一遍,是了,他娘亲的字就是这般的丑。
孟章在旁边开口问:“你还想寻死吗?”
漓折好手中的信,憋着说不出话,像是被夫子教训的顽皮孩童,明知道是自己犯的错,却认了不肯说出口。
孟章知道自己以后要和这个比他小不知多少辈后生相处,就觉得无聊的日子多出些有趣来。
他用着自以为是安慰的语气:“我可以教你术法,然后你想不想去报仇,随你。”
漓听出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内心五味杂陈,这下闹得寄人篱下,左右不自在,少不了礼数折腾。他想着正要起身,却浑身没劲直径扑倒在地,一阵酸麻从脚尖窜出来,接着就是钻骨的痛。
“怎么了?”
孟章连忙扶起后生,怀中之人倾在了他的身上,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能不住的喘气。孟章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他为了捉到后生撒了一张捕妖网,网上全是克妖的毒药……
果真是年纪大了,忘记了这回事。只得先用灵力稳住漓的血脉,再赶紧出了心识。
他们现在处在山腰客栈中,来得匆忙,是孟章随便压了钱而选的屋子。
漓的原身安在锁妖网里。孟章急忙将他放出,是一条黑蛟,却瘦的像一条泥鳅精,缩成一团,蜷在他的掌心里,在不停的发颤。
“竹元的毒药这么猛吗?”孟章心里念叨了一下,将后生变成人形,安置到床榻上。
漓还是和蛟形一样蜷缩着,墨发后面露出骇人的伤口,被锁妖网割出的伤口在不停地吞噬他的灵力。
孟章将手巾拧干,脱去漓的上衣,认真擦拭着伤口旁沾泥带土的结痂血块,用手托住漓的后腰,漓只得死咬住床布,猛地一哆嗦,扯着嘶哑的嗓子地吐出一词:“住手……”
“嗯?”孟章抬头看了眼,手依旧捏着芊芊细腰,见那后生将头埋在床布中不解地回道,“痛就忍着罢。”
“……”痛个屁,这是痒的。
擦拭干净,孟章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在烛火上一烤,开始剔除伤口上的死肉。没有麻沸散,刀刀见肉,漓除了嘴里一直哼哼个不停,倒一句也没有抱怨,任由他摆弄。
等着孟章帮他把背上的伤口包扎好后,又扶起漓将他靠在床栏旁:“锁妖网割出的伤口就不包扎了。”
漓脑子晕的很,眼皮都抬不起,眼前白茫茫一片,浑身都不痛快,要是还有力气,一定要试着去撞一撞南墙。
没等到后生回应,孟章自个做了决定,他上前握住后生的手。
漓的手心传来一股暖流,这股暖流,缓缓地流入他的血脉,温暖有力。他身上细小的割伤渐渐愈合,像一片朦胧的云雾被划开,眼前开始清晰。他看到孟章正握着他的手,半蹲在他的面前,垂着眼,和先前居高临下的样子完全相反。
睫毛很重。
孟章松开手,抬起头正撞上漓的目光,他撇过头站起身,略有歉意:“我忘了网上有毒,对不住……”
漓的身上的小伤口正在被修复,浑身轻快了很多,就是感觉这灵力有点消化不了,他想起自个还没有报上姓名,连忙道:“神君,后辈单字漓,三点水,离开。”
“嗯,信上写了。”
漓一时间找不到话,扯了句:“神君可还有家母其他信件?”
“没有……你还想着寻死?”孟章的眼神露出一丝担忧,他将之前准备好的话术倒豆子似的说出来,“你娘亲千辛万苦把信送到我手上,就是不想叫你跟着去,你就算不听我的话,你可想想你娘亲的话。”
孟章知道这种捆绑的话术不太得体,但洄是漓唯一的念想,也只能这样,他还不忘威胁一下:“你要是想死,我就去酆都城把你拖回来。”
漓找不着回话,心里还是愣愣的,他只想要他娘亲的消息,既然都知道自己会有危险那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住所一件物品都没有留下,这些个疑点,本来无从下手。
而现在他面前有个现成的线索:“神君,晚辈的意思是,家母究竟……”
“我并未亲眼看到她魂散大地。”孟章道出事实,“我知道你的疑虑,但我所知的只有这些。”
漓听着他的语气,似乎自己是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转念一想,或许在这个神君眼里,自己就是个孩子。
“我。”漓咽了咽。
“不相信很正常,只有自己证实才是真的。”
“是。”漓躲闪着不敢说出实情。
“你要是想复仇,我可以找人教你术法,你也可以自己去找你娘亲的下落。”孟章解释着,希望这位后辈可以放下芥蒂,好好想想。
漓根本没得选择,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他存感激之情说道:“多谢神君。”
“你几岁了?”孟章坐在榻边的小椅上,手里握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盐酥花生,像是盘问家中多少口饭碗的土地。
“1051。”
“可有什么癖好?”
“听书。”
“吃吗?”
孟章递给漓一把花生米。
漓抬不开手,鬼知道为什么要把手臂给一起绑起来,现在他就一只手臂可以活动,只能谢绝:“不用了。”
孟章把手缩了回去,想起来应该叫漓好好躺下休息一会,随手拿了个空水壶,把花生米倒了进去,拍拍手,起身就扶起漓。
“神君?”
“可以躺下了。”孟章执己见,扶着漓,他觉得自己也应该自报家门,“我好像六千多岁了。”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一副突然柳暗花明的表情,“你可有心悦之人?”
漓摇头。
“可惜了,要是有我就捉他回来,给你凑个伴。”孟章很实诚的说出心里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很会照顾人。
漓会想起被他娘亲盘问的情景,心里只能想或许年纪大的都这样。
“饿了吗?”孟章又问。
“不饿。”
“我去庖屋拿点吃的来,你等着吧。”孟章阖上门走了,只剩漓一个人。
后生看着刚刚被孟章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莫非神仙都是这般脾气?
屋子还没有安静完,孟章又转头回来了,他刚推开门就说:“太晚了,要不你先吃点花生米?”
说着轻轻关上门。
“神君,晚辈不饿。”
“那你睡吧。”孟章哼了一句,吹灭烛火。漓“嗯”了声,正要合上眼,蜡烛又被点燃,只见微弱的烛火照在孟章侧脸上,他迅速地从一旁柜子里搬出被褥……
外面下着雨,打在屋檐上,漓根本睡不着,他手里还握着那封信。
一片寂静中,忽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漓眯着眼,借着圆月的微光看到孟章拿着那青花瓷茶壶,正从里面掏花生米。
孟章神君:四象之青龙,东方七宿,最早记载于殷商,出处《楚辞》。
心识:由人经历组成最真实的反应此人的性格和处世态度。举个例子:刚出世的孩子便是一片空白,一位要入土的老者就是他所经历一生的缩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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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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