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绕府,唯有雾气停落。
马车稳妥地落在门外空地,大雪在这季节下得满满当当。正门辅首藏着积雪,石板路留有一层厚重的纯白,这里好似是坐了个沧桑老者,老者不愿意挪动身子,便愣在原地就是十年。
“也不知骊在不在……”孟章心里有些小激动,要是按照人间的年岁算,骊起码有十一年没有见到他了。
解家两人告辞去了自己屋子,孟章正落得清闲,他穿着盔甲先去朝夕轩,可叹书斋里灰尘扑扑。神君有些傻乎乎,他不甘心又赶去青荇殿,还是没人,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又去主卧找,没人。
那放在角落的白瓷瓶子不知多久没打扫,尘埃遮盖原本的亮堂,一切都是灰蒙蒙的,仿佛盖上一层面纱。
孟章这才想起,或许因为他太久没消息,骊已经回了太白。他穿着银甲有些落魄,坐了会又立马起身,打开尘封数年的橱柜,里面衣裳有他的,还有骊的。
都是浅色不算花哨,孟章仔细选了件还算得体的换上。注意到骊的袍子都放在这里,眼下是隆冬,他便替骊选上藕色绣莲花袍子。
孟章带着心满意足的衣裳洗漱完,便御剑去了太白山。
天气寒冷,赶不及马车悠哉。这时的太白白雪皑皑,与秋意完全不同,好漂亮,似是位画家站在山巅着墨。
湖水之上,有个神君摇舟慢慢来。湖面太安静了,还有雾气扑鼻,孟章不冷,他想要看快点见到骊,于是他的心就热乎起来,很快便到湖中央。
可是大门紧闭,也没有地精,牌匾似乎斑驳不少。
天色愈来愈暗沉,冬日的夜晚来得飞快。孟章施法敲了敲辅首,辅首连接园林内的门铃,发出清脆响声,过了好久,没人应答。寒风鼓瑟雪子不停地敲打在湖面上,孟章裹了裹外袍,此时天空完全黑了,像是浸在墨水里。
无人应答,好生奇怪。
孟章等着,好久,好久,他实在等不得了,伸手一把推开大门。
木门轰然一声被打开,原来没上闩。
打开大门的一瞬间,孟章傻了,里面比外面更加寂寥,一点动静都没有,一盏灯火也不见。他皱眉想着,或许天冷,骊又嗜睡,早些休息下也不是不可能。而洄又是蛇精冬日不在,箸与他有些仇恨,不搭理也是正常。至于这个没有闩上的大门,可能是个疏忽。
孟章这样安慰自己,他合上木门,看着漆黑一片,施法变出火光。
在蓝色灵火的光芒下,孟章看到抄手游廊上的积雪,没有脚印,没有生气,整个园子只有他一人。有时绕云府也是这样,孟章习惯了,但是他相信着屋子里有人点烛在等他。
就像那日推开朝夕轩时,有人躺在美人塌上等着他。
黑夜里,蓝色幽光终于来到熟悉的院子。一路来安安静静,只有孟章走过的脚印,以及忽然雪落枝桠。看到院子深黑,风铃叮咚,野草被雪压弯,生不出星点野花。
这回孟章不再等了,他着急忙慌地推开院门,脚步越来越快,像是飞奔而去。
外袍被吹开,鼓鼓囊囊,如同一只笨拙的白熊。
大雪同白熊一起冲开木门,雪花争先恐后地闯入屋子,里面也是同样浓墨,是酱在一起的色彩,挥不开,挪不走。
那又如何。
孟章缓下动作,轻起关上屋门,他在门口短暂地整理身上寒气,这样仿佛才有了进入里屋的资格。先是将骊的外袍安置好,装作个正经的盗贼,动作轻巧,腾开里屋的门,空气有些浊。
风声用力拍打窗格子,透出朦胧的光,床榻上有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这里什么都有,有曾经,有孟章,就是没有骊。
刚刚熄灭的蓝光一下子充斥卧房,光亮刺眼,照到全是尘土的地面,连倒扣的茶盏上都是尘灰。孟章伸出手,指腹擦到厚厚一层,他瞪了瞪眼,又马上将惊讶收回心中,这位神君已经习惯不表达过多的表情。
转过身看到地面上一串自己的脚印,积灰成这样,像极了今日的绕云。
“去哪里了……”孟章挥手将尘埃拂开,他坐在榻上,又前去将骊的袍子拿来,左右不知道放哪里,索性开柜塞了进去。
就这样闷声坐了一个时辰。
“莫不是去人间了……”
孟章捏了捏眉心。夜深人静,深冬的夜晚很适合抱着暖炉与爱人耳鬓厮磨,亦或者热酒入喉。可惜了,孟章只有自己,他独自抱着被褥,却死活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爱人去了哪里,天地如此之大,艰难地睡着了也只能去梦里寻找。
困顿的梦,里面是春,望眼是旷原,有棵梨树,枝桠上挂着满满雪白。
孟章倚着大树的树根,微风徐徐,吹动散乱的碎发,他正看着卷轴,卷轴上写着草木种植的一百种方法。这样悠闲就好,什么都不用担忧,什么都不用介怀,干脆同大树一起将根长入土中,永远不用挪动。
可是梦不长久,睁眼就是明晃晃的白日。孟章醒来时,下意识朝着左手方向摸去,要换做平常,会有人回应他。但今天他只摸到了被褥,连被褥都是冷冰冰的。
好似在一夜间,狂风卷走了大树,旅人没有归所,只能唐突地在泥地里彷徨,不知去处,不知去何处。
孟章将被褥揉在一起,他眼中有了泪花,忽觉羞涩又将脸埋在褥子里,思索着爱人会去哪里。想不到,这天地太大,他的爱人没有留下小鸟,所以那天营帐的鸟儿是最后通牒。
通牒最后一句:“我等你安全回来。”
等着等着,人不见了。
“奇怪……”孟章起身擦着泪,“为何会落泪……”
还好眼泪只是清晨暂时的叨扰。孟章换了身便装就去鬼界找酆都,酆都城问天下鬼魂,亦然能知晓天下人的去处。
破天荒,酆都人在,悠闲样子仿佛是等着孟章。
孟章问了自己爱人去处,酆都却一直不愿意说,最后再三央求,酆都终是妥协。
“你……你不知吗?骊在十年前就已经魂归了。”酆都皱着眉,他摆出颇复杂的表情,“你与他双生应该会有所察觉啊,就算是这样,白泽没有告诉你?”
孟章细听这那“魂归”二字,他的眼神忽地暗沉,整个人变成棵松柏,站得笔直。
“孟章?”酆都唤了声,他看到孟章愣在原地,叹息道,“骊是老神仙自然就归入大地,所以我也爱莫能助,要是寻转世什么……”
“可……我没有感觉,怎么会……?”孟章无法处理那句话语,他将惊讶表现在脸上,亦或者是惶恐,亦或者是不敢相信。只是突然间,他又惨笑了,因为他察觉到自己为何会找不到骊,原来链接早就被切断。
树根脱离了泥土,没了相拥,又要怎样感应。
泪水从孟章眼眶中划落,止不住。
“怎么会……”
酆都叹气:“可是箸与洄就是这样说的,说是已经魂归,具体情况……”
“我知道了……”孟章打断了酆都的话,拱手时,凤眼擒不住泪珠,白花花地就往脸颊下落,他嗓子哑了,是将苦楚压抑在喉间,颤着说,“多有……叨扰。”
神君突然就苍老了,是一夜白头的侠客,增上几分沧桑。
“孟章!”酆都想喊住伤心人,“我知骊是你知己,但……”
孟章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走出堂门才回说:“但我连见一面‘知己’的机会都没有。”
“哎,那你……”酆都看着孟章走远,自己坐回大堂的太师椅上,手中茶盏已经微凉,他抿了一口,慢慢地放下,看着前方孟章已经没了身影,“你又该如何?”
阴影中,烛九阴没有回话。
……
孟章从鬼界一路御剑到太白,因为心绪不稳,导致长剑离湖面很近,剑身溅起水花。明明离宅子只有一点点距离,孟章却飞不动了,他看到曾经的小舟,心如刀割,可笑割完后还要被冰封。这样鲜血就会凝在冰块中,永不流散。
就这样坠入湖中,湖水寒冷,雪花飞到孟章的眼睫上,他失神地望着白茫茫的天空,这湖水,他沉不下去。曾经为了保护骊,孟章在这里施过咒法,如今阻止的竟然是自己,好笑。
湖水只能掩埋到孟章的耳垂,剩下就由白雪覆盖,墨发被冻结,似是一座冰美人。这水刺骨,孟章就浸在里面,直到箸摇着舟看到了他。
“孟……你怎么在这里?”箸穿得很素雅,在水雾之中有些许看不清他的面容,“你怎么好意思来!”
这语气乍一听有些柔中带了怒气,但又能听出是假意为之。
孟章没有搭理他。
箸将小舟摇到孟章身边:“神君大人,我在与你说话呢。”
孟章依旧没有声音。
“你……神君大人,何必在这里颓废。”箸踏水而立,孟章还瘫在那里,“不相信吗?结果已经在那里了,不如就先站起身来。”
“你要我如何相信?”孟章感到不对劲,箸不会这样好脾气地与他说话,他撑着身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寒水沾湿了便衣,浅蓝色与水渍相交融,点点滴滴。
两人明明站着很近,却在水雾中,摸不透。
“若是众人都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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