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5章

孟章的手一颤,他看到被褥下漓瞪得老大的眼。

“睡不着吗?”

“嗯……”漓听到孟章温柔的声音,又瞬间收回身上的刺,他挪了挪身子,将床榻空出,斜靠在软枕上。

“我有些话想说。”

“你说,我听着。”孟章坐到了榻边。

漓在黑暗中有些看不清孟章的脸,好似是烟雾给近在咫尺的人儿笼上神秘,又好似靠近了那人儿才发现皮囊下真相层层。

安静,风声雨声呼啸,便只剩寂寥声。

“我想知道,阿沉这几月都去了哪里。”漓的声音愈来愈轻,差一点点就要与雪声融合。

“这是秘密。”

提问者抿唇皱起眉头,他抬眼与那秘密对视,只见孟章坚定的双眼在暗沉中明亮。须臾后漓下定决心,他猛地扑上前拉开孟章的衣襟,血腥气混着药草味扑鼻。寂静中,孟章没有说话,反倒是漓颤着手,他触摸到孟章腰腹上的伤疤。

“你……”漓的声音开始无力,好像憋屈着什么,最终缓缓地松开手,身子微微颤抖,“你到底是谁……”

孟章温热的手掌扣上迷惘之人,垂眸:“顾扰尘。”

“可是,我明明看到客栈里……”漓抬起头,眼中全是泪花,“‘凡间那传事云板连叩四下,大钟不动,薨也’那店小二就是如此说的,说什么初秋时恒王战贼寇,回来的却是躯壳……”

“所以你……到底是谁。”

孟章听着漓说的话,他才勉强抑制住在心的抽痛,又翻江倒海起来,沉寂片刻:“有人想叫恒王死,他也便不反抗,丢盔卸甲死得风风光光。”说着,他将目光放得很远,胸口还是坦荡,好似在人世间扮演的“顾扰尘”,身上无尘,磊落光明,偏偏“好死不得”。

“至于葬的到底是谁,众说纷纭,可朝堂上是再也没有这号人物了。”孟章抹去漓的泪水,两人对视,“从此这世上啊,只有顾扰尘,不见恒王。”

听见响木一沉,孟章像是说书一般将“顾扰尘”说尽。

漓祈求着,试图在黑夜中捕捉到些许真相,他的泪珠不自觉地划落,沾湿被褥。

“走远了……?”哭腔没有收住,“还回来吗……”

“回来了。”孟章笑了笑,他疲倦的眼有些酸涩,却依旧抱住漓,“不要害怕,不要害怕,走回来了,而且再也不走了。”

漓的手在空中停顿片刻,他能感受到孟章的体温,他能触摸到眼前的爱人,却还是无法一下子忘怀店小二的说辞。意外来得很突然,就像顾扰尘出现在雪路上,一样。

渐渐,温暖包裹患得患失的可怜人,漓噙着泪珠沉在孟章怀里。

上天或许是可怜了漓,送给他一个还算是微醺的梦,在梦中他变成雪地里孤独的老树,没有一片绿叶,在这太白山峦等了不知道多少春夏秋冬,好是孤单。

等着等着,孤寂的正午,金乌刺目,有暖风拂来。漓撑起疲倦的枯枝,他远远地望到碎石小道上有个旅人,旅人背着行囊,步履有些沉重。

年轻旅人背着硕大的行囊选择在漓身下歇脚,他抬眼看了看树枝。

“梨树?”

漓偏了偏枯枝,问:“汝怎知吾是梨树?”

旅人的凤眼是很好看,他弯着眼尾笑说:“这不是开花了吗?”

漓皱着眉头他看向自己枝桠上的锦簇,旅人又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兴许是旅途悠悠,旅者说完便靠着大树的枝干睡去了。

这个梦很短,短到一个夜晚就说尽,再也没有后续。可梦中人沉了好久,好久,白昼洒满褥子时,才睁开眼,漓看到孟章还在床榻外边,便放心似的转了身,没过多久香灰的暖将漓再次浸入梦中,太累了,失去与获得的疲惫,让黑发唐突地变白,回首时,这个像玉一样的人儿苍老了面容。

皱纹雕刻了时间,像手背上不知哪里来的伤疤,迷茫在山谷中。

此时此刻,步履蹒跚的他,正在幽谷中寻找白兰,要是算来今年今时,沈漓就要顶上耄耋老者的称号了。耄耋的老头子却因为不注意在年前跌了跤,这个意外让漓拄了拐,拱了背。老人禁不起摔,一跌倒就要在床榻上躺过四季。幸运的是还有个白发老头照顾着漓,但这个老者发虽白,却依旧脚步轻轻。

漓心想着摘下石隙间的白兰,兰花含着水珠,楚楚可怜,摘花人却不再惹人怜,老态龙钟和风烛残年总有一个适合现在的漓。

粗糙的手指蜷缩着花朵,漓走得摇摇晃晃,他要赶在天黑回去,那个屋子里的人等着他的兰花。赤色晚霞带着怜悯给了山谷一些光亮,那红光照在银丝上,隐约可见眉间一朵昙。

漓好久没有见着晚霞,他停下脚步仰头望到松柏与云朵,一会儿是苍狗,一会是石狮子,火烧云变啊变啊,变成模糊的人影。漓笑了,他慢悠悠地走,一直跟随天边的人儿,直到再也没有路,一脚落空。

谷中小屋,孟章在屋檐下,他望着漓远去的方向,后面阴影里的解君正喝着花酒,酒尽:“不去救?”

“命数尽了。”孟章放下手中书卷,他转身,微风徐徐变成原样,继续道,“何必强求。”

解君又倒上一杯,递去:“那喝一口?”

孟章摇摇头,他捏紧了拳头,凝眉不语。

“想去就,哎!”话未说完孟章已经御剑飞往悬崖处,花酒颠簸了下,立马滚入解君的吼间,她笑着又开一坛,“放不下就早早跟去好了,干嘛和自己过不去。”

想要落空到谷底寒冷的水。

漓闭上眼,他手里依旧握着那只兰,他多希望慢些坠,起码这只兰能在多陪他一会。

火烧云啊,总是千变万化的,这人的记忆啊,也是这样的,就像是漓,他每天都要去山里摘兰花,自从年前的那一跤起,不管兰开不开,他总是要去的。

因为有个人想要画兰,而漓一直记得自己没有将兰带回。

于是记忆消散只剩山谷兰花,那模糊的人儿是谁呢?漓忘却了,他总是跟在人儿身后,有时候是并肩而行,有时候那人儿还会牵起他的手,可究竟是谁?

是谁?

是谁……

漓睁开眼,他终于放下手中的兰,那兰花随着风飘得很远,很远,摘花人的泪也同它一起飘得很远。

可,是谁呢?

是谁抱住了正在下坠的摘花人?

漓看着孟章依旧年轻的脸,他笑得很慈祥,沟壑纵横的老手触摸到孟章的侧脸时,还有些微颤。

“这是哪家的孩子啊,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漓这样问孟章,天天问。

“我叫顾扰尘,我们好久之前就见过。”孟章垂着眼,他说着每天都要说的话,“我是你……”

孟章顿了顿,他看着漓脸上的泪痕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漓眯着眼,他想起什么,就又忘却了上一个问题,转而问道:“好孩子,你看到我的兰花了吗,他丢了,我找不到他了。”

“那我陪你去找好吗。”

漓摇摇头,他喃喃着:“他只会等着我一人,你要是去了……你……好孩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们见过。”

“嗯……见过。”

孟章不再如刚开始那般强调自己是谁,亦或者是自己是漓的谁,他抱着蜷成一团的漓,像是紧紧相依的鸟儿。

最后,鸟儿熄了翅膀,坠入湖中,溅起涟漪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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