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脚步深入,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心识幽暗地。这里已经没有簇簇梨花,通幽处的是星火点点。莫须宄像是来闲逛的大爷,打趣着问道:“是什么人物待在这地方?”
苍楠背着手,没有回话。
莫须宄感到无趣,于是变出折扇,摇啊摇,丝毫没有将死之人的模样。
走到尽头了,才有一丝光亮照进。
望眼去,有一人坐在尽头的孤椅上,身着浅色衣衫,面容安详,似笑非笑,他好像睡了好久,今天才将眼睁开,迷离和不知所措充斥了他的眼睛。莫须宄不再向前走了,他是被这光亮灼伤了眼,话也说不出,扇子也不再动,就这样痴愣在阴暗的小道上,光明正大地偷看。
苍楠没有搭理莫须宄,上前一步,在光亮与阴影的缝隙间拱手道:“大人,带来了。”
那人抿了抿唇,挥手:“看到了。”
“你……”莫须宄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那张在囚牢里一次都没有向他低头的脸。
是骊。
只因为衣衫照旧。
在莫须宄心里,漓不过是替代品,看腻便丢弃吧,但骊不同,不同在何处?便是得不到,永远都得不到,明明都要被他用利刃折磨致死了,骊还是看不起他,不愿意求饶。
无名欲|火在他心中燃气,魂灵透明,一清二楚。莫须宄上前,离开幽暗,跨入光亮中,白昼的亮洒在他的身上,像是薄薄一层雾。
他说:“是真的吗?”
“你亲手毁了我,还问我是真是假?”
“不是!我……”莫须宄的话忽然就软了,他毫无察觉自己语气中的屈服,“我只是想让你看我一眼,是你连目光都愿意给我!”
“你用那样手段,还奢求他人关怀,不是可笑?”座椅上的人儿,声音微颤,他正努力稳住自己的心绪,毕竟漓从来不知道有什么骊大人,就连这一幕都是心识里苍楠的残影交给他剧本。漓问过苍楠为何要这样,苍楠只是摇摇头,说这样做了才会有一线生机。漓又问苍楠梦中那洄是否是她假扮,苍楠笑了,她回道:“是神君大人叫我做的。”
莫须宄见着面前人不说话,便着急解释了起来:“我若不迷晕你囚禁你,你怎会待在我身边?你要是离开了我给你的牢笼,会像鸟儿一样飞走的……”
漓回忆着苍楠交与他的话,缓缓说道:“我不过一株草木,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不!你是天边一瓣雪,像雪一样纯净……是我初见你时,就想得到你。”
莫须宄说着就伸出手,他抓住了漓的发梢,他的眼睛里带着少有的温柔,是曾经的江渠梦寐以求的。
谁知美梦不过瞬息,苍楠就挡在了两人中间,她恶狠狠地盯着莫须宄,一句话也没说。
“让开。”莫须宄道。
“不得对大人无礼!”苍楠依旧张开双臂,“不然我这就带大人走!”
“你!”
漓揉了揉脑袋,他有些混沌,忽然间就连嘴巴里说出的话他都控制不了了:“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不记得了……苍楠你……你退下吧,让我问问他。”
苍楠愣了愣,她应了声,虽无法反驳,可却只能退开到一旁,默默观察。
漓皱着眉头,继续道:“你……是何人……”
莫须宄以为漓不记得他的好了,他着急地上前半跪在地,仰头看到眼神淡淡的仰慕之人,说:“莫须宄,我是莫须宄,您不记得我了?”
“记不起来了。”
“那,那,那我将您的魂灵还给您,您一定要记得我,您一定要记得我……”莫须宄碎碎个不停,他手掌变出一团纯白,那纯白没了束缚立马朝漓扑去,回忆啊,苦水啊,到底该不该想起来啊。
这下子都没有选择。
只能接受去了,只能受这命运了。
从诞生初始到寻找另一半魂灵,从孟章少时到十五载再遇,从一去西荒到被莫须宄囚禁,他都记起来了,也忆到生命最后一刻,魂魄被撕裂。就像是长刀,撕碎了一块精美的布匹,那线头飞啊飞啊,散在地上,如何打扫得干净?
或许有个僧人会将稀碎的过往揉搓。香客问僧人,这布匹不似从前,为何还要存留。
僧人放下笤帚,那漫天秋风与黄叶,说着:“来人终是会变得,从新叶到落土,我都在这里扫地,我也在变,四季不同,叶片也一样,那布匹不过新旧,为何就不能穿戴了呢。”
香客笑了。
秋叶也落下。
回忆它啊,就像是布匹,新旧而已,漓总归要接受,漓是骊吗。
秋叶来年会长出新芽,就连檐下的燕子,身后的楠树都在一同走着,那僧人会变吗?僧人自己也说了,会变得,但会变得更好。
这样的道理,莫须宄是永远不会明白,蛇妖莫须宄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他爱骊不过是在他人身上看到了没有的关怀,错当自己所思所想。他不懂,也不会爱着变化,他只想拾起从前,却竹篮子打水——空空如也。
莫须宄跪在漓的面前,他看到漓泪水不止的面容,温柔道:“记起我了吗?”
“记起来了……”
“记起来了就好,就好。”莫须宄笑了,他笑起来格外的变扭,像是浪子回头在家烧菜,就两字“违和”。
他又说着:“那阿骊能和我回家吗?我想接你回家……”
漓推开他的手,起身道:“仰慕便想要,你已经不是众星捧月的骊山莫九了,莫须宄,你要对得起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而不是还像个孩子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什么……你不是记起来了吗?为什么还这样对我?”
“是,我记起来了,我记起莫须宄是如何毁我躯壳,如何毁他人一生,如何卑鄙自我的……可怜人。”漓吸了一口气,便朝着暗处的小道过去,就在暗与明的交界处,他回了头。
莫须宄还呆在原地。
阴影打在漓的脸颊上,勾勒轮廓喑哑,说:“走罢,带着你的骄傲走罢。”
“走……去哪里?你叫我去哪儿?我……我就是来找你的啊,你为何不随我回家?”莫须宄问了问,他又思索片响,只是痴愣着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看看无人的木椅,忽然仰头大笑,笑得撕心裂肺,“骊山老母,你说的没人再愿意在乎我了,没人再愿意在乎我了……没人……”
可笑莫九将随便一眼神当成永久,他那一半魂灵在孟章的长剑下死去,终于散去身形,消失在这广袤天地。
漓的泪水还在落,他想起沈卿曾笑话他哭哭啼啼,他想起楚无伊替他解释泪珠的由来:“或是欠着别人什么约定,便用眼泪还债了。”
从深黑走向光明,漓见到了簇簇梨花,他松了口气,看向旁边随行的苍楠,苍楠也看着他。
随后这小小人儿笑了,拱手道:“大人可还记得泰山那三枚种子?”
“记得,你是第一个走的。”
“所以大人我的劫数也就在此了结了。”苍楠笑道,“有缘再见吧。”
小小人儿的身躯开始变得透明,好似在边青受过的苦,她又受了一遍,不过此去她坦坦荡荡,不再寂寥。
漓看着繁星点点而散,这方寸地盘最终只有他一个人,望去满园梨树,不忘肩上重担罢。
后世说书先生笑一句:
他本是山野蛇妖,不过鳞片好看了些,便落得十八层地狱,处处招鬼咬。
他本是山头白雪,不过远远一望,便让蛇妖动了心,最后碎成柳絮,在空中给世人一场笑。
笑丰年,笑蛇妖,唯独忘记朝着暗处离开的人儿,他啊背上行囊,独自逃。
逃啊,逃啊,自建归所,离那蛇妖。
却不见春晓。
……
漓醒来时,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过双脚被锁上铁链,身着解家人用来镇鬼的衣衫。衣衫层层,上面到处是用笔而写的咒文。他散着头发,像个被人遗弃在角落的娃娃。
阳光投入窗格子,朦胧的光照在离娃娃不远的地面上。娃娃眯着眼看向窗外,有出墙的枝桠,挂上厚重的雪,外屋的光吸引着他,于是他摸索着起身下床朝着窗格子走去,铁链便随着晃动,周遭很静像是与世隔绝。
离窗格子还差两步,娃娃忽然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铁链声尖锐刺耳挠着孤独人的心,他就再也没有起来,趴在地上,这里格外冰冷,却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
一下,两下……一下,两下……
阳光洒在漓的背上,仿佛照透了空中尘埃,渐渐又渐渐,他的背上长出枝桠,渐渐又渐渐,枝桠相互握拳取暖。
漓的眼神亦然空洞时,背上枝桠一齐变成树干,且看在尘埃中生长的白雪,且看心痛之人,无法再落泪。树干粗大,树枝细长,占据了房间,所有枝桠就在一瞬息间开出朵朵梨花,那花儿垂下,飘零片片念想。
枝桠冲破了窗格子终于触碰到阳光,它们想去干什么?
或是在寒天腊月里寻找春晓吧,那春晓又去了哪里?
他的身躯变成树木,而原来之自己却蜕变成了孩童,孩童没了铁链的束缚又会去哪里……
原来他啊,变成了魂灵,去寻找那个叫他快跑的人儿了。
莫须宄不过喜欢皮囊,留恋不存在的温柔。
上几回中出现的“洄”其实是苍楠假扮的,她可怜漓不愿让他做噩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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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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