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章听到这句,脑袋又嗡嗡的响起来。
他被重棍打的时候都没有哭出声,却被这一句话逼得涕泗横流,像是有只恶鬼替代了重棍再次敲击着他的心头。但孟章不能在疏远之人面前嚎啕大哭,他忍着泪水,只能将酸楚嚼碎,咽入空空的肚腩。
过了好久,他闻到一阵香灰的味道。
是老妇人身上醇厚的香灰味,温吞又醺醉,她正担心地看着孟章。
孟章将脸埋在枕上,用余光终于看清了一直待他很好的老妇人,他为了表现尊卑又立马撑起身子,可惜屁股被打的三七分,痛的没法子动。
“小的……”
若是前日,这番话肯定会让孟章激动,发自内心得去感谢,可是现在的他已经知道这些好处的由来。要问孟章向往“少爷”这个身份吗?他一定有臆想过,但是奴才做惯了,叫他突然就变成支配者,反倒会如小丑一样滑稽。
“趴下,趴下,别起来,伤得这么重,都是阿奕他娘亲罚的太重了。”老妇人泣出一滴无力的泪珠,“扰尘,这些日子你好好休息吧。”
“小的伤的不重,马上就可以起来……嘶……”孟章在试探老人的心,故作忠心的样子,楚楚可怜。
老妇人以为孩子是没有心计的,看到孟章有如此的忠心,内心更是心疼:“叫你趴下,就趴下,好好养病。”
她的关心不是假的,孟章的心寒也无法一时半会就化了。小时候的摸爬滚打,叫孟章的心思远比同龄人成熟,也更有防备心,他送走了老妇人,掐着时间知道还有一位贵客要到。
顾奕拿着一大瓶红花油,蹑手蹑脚地翻过窗,他在屏风后面观望了一会,才试探性地开口:“扰尘……顾扰尘?”
“少爷。”孟章又想要起身,被跑过来的顾奕按了下去,急得孟章连忙回绝,“这不合礼数。”
顾奕放下手里的关怀,他着急地呵斥了孟章一句:“你都伤成这样了,还管礼数?”
孟章是为了保守顾奕的秘密才挨打的,可是顾奕哪里知道他娘亲一下子就罚了二十棍。
“早知道当时就不让你写了……”
“是小的错,不应该叫少爷担心。”孟章声音越来越低,那句“顾扰尘才是你亲生的”,在他的脑海里徘徊,但是孟章依旧喊着顾奕为“少爷”。
坐在榻边的顾奕明显感受到了孟章对他的疏远,他踌躇了片刻,拿出自己最擅长的话语,拍着胸脯,昂头发誓:“你帮的这个忙,我会记一辈子的!”
顾奕老是喜欢什么“一辈子”的说词。
孟章扯着苍白的脸笑了笑,他的凤眼毫无生机:“小的有愧,受不起……”
外头的阳光照进屋子里,应着孟章无力的内心,他的心里正在狂风大作。
两人寒暄片刻,孟章便打着疲惫的号角送走了顾奕,等着真的再也不会有人来,他才将卯足的眼泪倾泻出来,哭到一直打嗝。
……
过了些时日,孟章的身子好了没多久,城里突然传开一种怪病。从贫穷人家先开始,在到富贵人家,这病是不分富贵贫穷,是穷人还是富人,它都一并收走,顾府自然没有逃过。
先是顾奕,后是老妇人……
但唯独孟章是生龙活虎。
这种病是老妇人一把香灰救不了的罪孽。
顾奕得病后,先是不停的咳嗽、气喘,到后头就必须要躺在榻上,连下地都不行,一直发热,呕吐。一个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些折磨,眼看着大夫进进出出,孩子却越来越消瘦。
像是抽去魂的一具干枯的树段。
顾夫人衣不解带的照顾,最终还是累倒了,也是在她昏倒的那日,顾奕离开了这个家。
顾奕走之前,是孟章顶替了顾夫人在照顾,家里的仆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没几个。
暖屋里。
孟章收拾着房间,他是亲眼看着顾奕原本红润的脸渐渐失去生机。
顾奕惨白的脸,对着旁边在收拾呕吐物的孟章说道:“扰尘……看来你帮我的忙,我只能下辈子还了……”
果然,顾奕还是更喜欢“下辈子”。
孟章皱了皱眉头,对着即将死去的孩子温着声音:“少爷只是得了咳疾,会好起来的,不要说什么丧气话。”
少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他将力气都用来说出最后这几句遗言,龟裂的嘴唇上下翕动,像是干涸大地的一道裂口。
“我总觉得,你不只是我的伴读……”
“小的是主的仆。”孟章仔细的听着,他的语气卑微如枯黄的草。
“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的……咳咳咳……”顾奕在临死前,好似长大了好几岁,又看透了好多,“我总觉得,你是我的兄弟……”
“不是。”孟章的声音冷了下来,他在世上一直都是一个人,哪里会来的兄弟之说,在他眼里顾奕只是在挣扎说着于事无补的话罢了。
“可是,我听到了阿娘说你才是顾府的少爷……”
顾奕说完这最后一句,他释然地笑了,因为那个兄长的背影明显是颤了一下,这个被他珍藏了许久的秘密原来顾扰尘早就知道。
“顾扰尘。”顾奕的声音愈来愈轻,可如针刺扎在了孟章心头,“你要好好活着。”
他终于带着这个所有人都知道的秘密走了。
孟章不敢相信,短暂的惊讶立马被他控制好,他边收拾一地的狼藉,边说着安慰人的客套话。
“少爷,那是夫人的气话。”
孟章还没有注意到顾奕已经没了呼吸。
“少爷?”迟迟等不到顾奕的回应,孟章感到不对劲,他放下手中的劳累,转过头看到一棵小树无力地倒下了。
真是走得“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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