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梳头的婢女手里也是一个哆嗦,梳篦从指缝一溜,杂耍似的被她抛过来接过去。好不容易稳住了,梳头婢女回想起丫鬟说的话,整个人打了个激灵,半晌反应过来,才颤着双唇试探着问:“……哪口井啊?死了多少天了?”
“就午门那口,应、应当死了有几日了,被管事的捞上来,脖颈上绕着一圈儿乌漆嘛黑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兴许是、是掐痕吧……”丫鬟六神无主地揪着腰上的丝带,结巴道,“有人认出那是采儿,原先在老太太房里掌衣饰的,他们怕吓着老太太,没人敢打头过来汇报。”
梳头婢女听了,忽地干呕起来,她急忙捂住口鼻,想冲三姑娘致歉,可肺腑里又是新一轮的翻涌,她忍不住哭道:“什么丧天良的,杀人便损了阴德了,还把人投进井里去,咱下人们的吃食濯洗,一贯可都是用的那口井!呕——”
云湄听了,坐定在那儿,也不知是吓的,还是什么,有那么几个气息间,浑身上下尽皆没有任何动作,包括眼皮儿也没开阖过。
少顷,她眨巴了一下眼睛,接过梳篦,静静地对镜梳妆。镜子里的自己将将洗过头面,波俏清丽得犹如一朵出水芙蓉,穿梭在墨发中的十指更是纤细灵巧至极,干净得俨如顶好的羊脂白玉,仿佛连阳春水都从来没有沾过一星半点儿似的,又怎么能同作狰狞鹰爪样式,去扼脖子杀人的那双手,对得上号呢。
云湄垂下眼睫,神色淡淡地替自己绑头发。
说起来,那个采儿的姥姥,还是对她耍过“浪荡秋千针”的人之一呢。
云湄甚至连唏嘘的空当都没有,自顾自抿完长发、穿上衣裙,便往何老太太房里去了。
***
“这个婢子叫龄宝儿,也是打小便养在府里的,人漂亮,又强干,也听话得紧,将她收了,必是如臂使指。”
深德院正房里,何老太太高坐厅堂,云湄在她下首的玫瑰圈椅里安坐,手里给老太太奉着茶,听何老太太在主事嬷嬷手底下挑人。
何老太太接过茶盏,却没及时啜茶,而是问了句:“你说她叫什么?”
不等嬷嬷说话,龄宝儿自己款款一拜,声气儿高昂地接过话头道:“回老祖宗的话,奴婢叫龄宝儿。”
何老太太听了,顿时沉着声线,望向主事嬷嬷,哼道:“谁给起的名儿?犯了大忌讳了!”
云湄也适时做出凝眉的神色来,拿帕子掩了掩唇,偏过脸去,一副不忍心再瞧,教那龄宝儿自求多福的模样。
——宋浸情的小名叫龄玉。当年宋浸情病情反复,何老太太为庇其安康,特地求了一块儿寓意长寿的南海龟玉放在满怡屿镇宅,宋浸情的小名亦是由此而来。
其实一个小姐,又不是皇帝老儿,这事儿不必闹得恁大,说两句也就过去了。偏宋浸情因着身体状况,在这个家里,就是所有捧在心尖尖的主儿,比之皇帝老儿也没甚两样了,何老太太这些年是请医问药求神拜佛,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偏也去信些借名借命的说头,这不,就戳了她的痛肋。
龄宝儿立时色变,主事嬷嬷亦是心惊肉跳,不等龄宝儿讨情,赶忙使人把她拽下去,自己回过脸来,赶忙佝偻着肥胖的身子,一迭声地冲座上的两人赔罪道:“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我瞧她阿娘也是糊涂了,正经小姐的名讳都敢犯,包藏着什么心呢这是……”
云湄一面佯作不舒坦的模样,心里头却一面发笑——别说犯忌讳,她还整个儿冒充呢,甚至坐在这里点评起旁的婢子来了,这场面,也是显得滑稽。
这算是个小插曲,虽然何老太太没说什么发落的话,但云湄也知道,那叫龄宝儿的婢子,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曾经她也是底下受排挤的,自然懂得在宋府讨生活的这份艰辛,瞧着诗礼人家,面儿上光鲜,实则因为太过枝繁叶茂,那些阳光顾不到的地方,便窝藏着大把的污垢,又黑又脏的,冷不丁就会栽一跟头,碰一鼻子灰。他们这些底下供人差遣的,就是任人践踏的家伙什,任是昨儿被捧得靓丽,今儿一犯什么忌讳,即刻便臭不可闻了。那龄宝儿瞧着细皮嫩肉的,或恐也是倾全家之力拿顶好的资源供养起来的,可奴到底是奴,就算有机会面见了主子,一旦冒犯一二,这不就拖下去受罪去了?
云湄没求情,自顾自刮擦着茶沫。
她当然不会发话。任她平日里多么受宠,宋浸情才是正经的小姐,就算不在身边养着,在何老太太心里头照旧沉甸甸的,可容不得旁人掂量不清地去置喙、冒犯什么。
别看她云湄当下爬得高,一个行差踏错,那也是不经摔的,这当口,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
大户人家小姐的陪嫁,一般是几个能干的嬷嬷姑姑,再加上两三个贴身的漂亮丫鬟。前者是协助未来主母办理中馈事宜的,后者呢,则是给主君准备的媵妾,多用于怀有身孕后固宠所用,身契捏在手里,也不怕翻出什么浪儿来。
这两个陪嫁丫头的名额,原是由严氏来钦点,但何老太太瞧过她的人选,都是她打老家揪来的堂亲、表亲,一看便是趁机贴补娘家,且对云湄起挟制作用的。
何老太太舍不得云湄受苦,更是不想让无忧无虑、心计手段颇浅的宋浸情未来要去吃那几个精明表亲的醋,便发话要大包大揽,严氏也没话儿说。
统共挑了两个时辰,最终敲定了一个叫明湘的女使、一个唤承榴的丫鬟,前者踏实稳重,后者机灵敏慧,还有一个贴身侍奉的姜姑姑,这三人不是同何老太太沾亲带故、便是用了多年的老仆所生,自己人用得放心。余下的那些个,再由何老太太自行指派,云湄这厢要奔赴鸣阳郡主的邀约了。
何老太太点了明湘去帮“宋三姑娘”安排套车事宜。
云湄回房里检视了一下外形,没什么不体面的地方,便即从架子上取下幕篱,走到临近外院的地方,再由小厮们打起隔断视线的帷幔,在妥帖的掩盖下从随墙门迈进外院,绕过廊子,出了中门。
虽然时下不少女子纷纷效仿永靖公主的开明自由,但宋府这类门第仍然恪守旧规矩,女眷们平日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避忌,未出阁的姑娘们更是如此,到了待嫁的青葱年岁,不光外男,便连父兄、堂兄弟们都鲜少来往。这出行的架势,得一直持续到嫁作人妇才能停止。
云湄心里头有些新奇,没多久,便走得有些发闷了,身侧四四方方地罩着,不像保护,倒像天罗地网似的,浑没有她以往替老太太来外院办事、出门采买要爽快。
车便停在巷子口,统共十步路的距离,明湘却立时迎上来,托起了“三姑娘”的臂膀,带着她一步步地走。
这唤作明湘的女使,是何老太太傅母的重孙女儿,年岁瞧着不大,却有些少年老成,生得周正,说话儿的腔调跟那些个姑姑嬷嬷似的,一套儿套儿的,一会子提醒云湄脚下不能行这么快,给她演示步幅,一会子又纠正云湄踏上车前小墩儿的姿势,总之说教意味很浓,不像是随意陪着出行踏青的。
云湄这便知道了,这是何老太太特地派来时时刻刻提点她仪态的专人,先头说的“我把你养得同正经的闺英闱秀没什么两样”都是客套话,真要扮起千金小姐来,自然得处处不露馅儿。
是以,云湄也没什么抗拒的心思,反而姿态放低,悉心学着,一直到车内坐定,明湘才不处处看她“不顺眼”了,安静坐在她身旁,垂着眼睛给她奉茶。
云湄看着她,手里试探地刮了一下茶沫子,果不其然,明湘又抬起眼帘,微微凝眉,盯着她手上的动作。
云湄没敢妄动了,“敢问姐姐,哪儿不对劲?”
要是宋三姑娘本尊坐在这里不耻下问,明湘自是大觉折寿,当场便要婉言推拒。但明湘算是老太太的中枢心腹,她知晓替嫁这等私密事儿,于是指挥起云湄这个赝品来,也并不害臊,生受了这声“姐姐”,上手提点道:“这不是打镲和敲钹,姑娘手上的劲儿且小些,别闹得自己和看客都耳鸣。”
其实这些细节,云湄在何老太太身旁伺候惯了,也是知道的,问题就在于她只是一个旁观者,自个儿做惯了奴婢,便没往这上头使劲儿,吃喝都没有主子们讲究。主子们的坐卧行止,尽皆得遵循体面的规矩来,但她们这些做婢女的,只需要快手快脚——快些吃完、快些做完去伺候主子,便妥当了。
这便留下了很多不具备观赏性、看上去有**为小姐的体统的陋习,而习惯是难以更改的,不经意就会打犄角旮旯里流露出来。所以,明湘的存在,连云湄自己也觉得十分有必要。
她当即点了点头,“姐姐说得很是。”
云湄肯定一个人的时候,剪水双瞳中潋滟着虔诚的光波,兴许是那些在淤泥里摸爬滚打的旧光阴中,奉承、讨好人习惯了,装着装着就跟真的似的。眼下这副眼神儿,连明湘这种老古板看了都心觉羞赧,不甚自在地咳了声,便偏脸看窗外飞景去了。
云湄笑笑,浅浅呷了口茶,便没再多用,她怕等会儿难以方便,毕竟还要应付人的,应付的还是她的“未来夫婿”,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备战。
她趁明湘不注意,也偏过脸,悄然揪起了一角车帘,揭开半幅面纱,往外头探看。
正是酒酽春浓的好时令,打外面传进来的莺语燕啼不绝于耳。车辘辚辚,驶出城门,到了绩业原上,更是另一番大好之景。
今儿个赶上了休沐,只见春晖万丈下,不乏举家出行踏青的游人,各色纸鸢在天上畅快地翾翔;起伏的丘陵之后,更有正当韶华的青年人在密林里跑马追逐,一时间风声、欢笑声、蹀躞带的碰撞声、猎狗的喧叫声,浑浑沌沌地混作一团,云湄看了会子,便眼花缭乱、耳畔嗡鸣地收回了视线。
那许七郎在哪儿呢?
……到时候鸣阳郡主会替她引荐的,这么多人呢,且省省眼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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