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湢室出来,已然是人定时分。明湘几个用絁巾替云湄绞干了湿发,姜姑姑和承榴便退到廊外去值夜。云湄挨到窗棂旁侧耳谛听,许家占地甚广,前庭的热闹便恍似闷在另一个世界,浑浑蒙蒙地落在耳畔,依约难辨。
云湄开始犯困,倘或干坐着等,铁定要睡过去。于是在屋内左右转转,一会子摸摸龙凤烛,一会子瞧瞧挂画,绕着几间房内内外外地探看,偶然发现新房的稍间并非传统中的堆放杂物所用,一抬头,匾上题着「明画堂」三个笔触端正的隶书,一帘井天色的幔子轻盈地垂下来,隔出一块儿墨香气浓郁的小天地,风雅已极。
此地比之正经的书房要小上许多,四下里以梁上垂委下来的画卷和文帖做隔,白墙边的大青瓷缸中置放着随意写就的卷帙与书法,一一卷成筒状。
临窗的多宝阁上堆放着硍朱、青黛等作画原料,鼻端书卷气萦绕,人置身其中,心境安宁,显出一种云窗月户的美感来。
瞧起来是一个临时休憩的地方。
云湄没有了解许问涯个人爱好的兴趣,转身欲走,余光却微闪,桌案上平摊的一卷画轴映入眼帘,止住了她的脚步。
云湄下意识走近,垂目望去,就见纹理纯净的名品宣纸上,一副闺中扑蝶图笔墨横姿,繁花锦绣之中,一袭香妃色襦裙的女子侧影灵俏翩然,正手持绸绣花卉团扇,追逐一只翩跹飞翔的燕尾蝴蝶,动作去势描画得活灵活现,整幅画作栩栩如生,可见画家倾注情感,才能将画作渲染得这般灵动。
周遭之人尽皆沦为陪衬,便连脸容都模糊不辨,而中央那位姑娘则描绘得极尽笔墨,眼尾一粒俏皮小痣,宛如点睛之笔,美不胜收。
云湄这便想起来了,那日业康伯府有位晚辈办生辰礼,她怕露馅而少有参加各色环节,索然无味,旋即走至百雨金花丛中持扇扑蝶,继而被何冬涟提醒说这是私养物,悻悻然止手,尔后便被一位婆子请往前厅,与许问涯相见。
——许问涯是如何知晓她那日扑过蝴蝶的?如不是亲见,又哪能画得这么灵动?
他的品性摆在那里,是以云湄倒不认为这许七郎有窥视的癖好,兴许是机缘巧合罢。
但此画作显见地倾注了足量的情感,没有丝毫怨恨抹黑的地方,云湄端量片刻,这便彻底放了心,那日许问涯应当不是怀揣着怀疑之心来找茬的,不然事后也不会回府作上此画了。
技艺到达顶尖,便呈现出雅俗共赏的状态来,云湄不由多欣赏了会儿,不想就是这空当,身后脚步依稀,阴影蔓延身侧,带着淡淡的酒气。
云湄转头看去,眼睫一颤,有种被抓包的局促:“大人回来了?”
许问涯行步自如,不像烂醉模样,唯独耳根泛着浅浅的粉,想来那些人慑于其身份地位,也不大敢趁着小登科来放肆灌他。
“你叫我什么?”他轻声问。
云湄从善如流地改口:“郎君。”
他微微侧过头,似乎有些不满意,但也并不得寸进尺。见她讪讪,他便走过来撑住桌沿,垂目看去……原是被她发现了这幅画。
许问涯带了歉意道:“你不必紧张,此事分明是我冒犯。”
云湄一想也是啊,她显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但下一霎就没空想了。也不知是否醉意朦胧所致,许问涯撑桌下手的地方,正巧挨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温热,骨骼比她大上许多,这么置放下来两相对比,俨然散出几分侵略性。
云湄下意识想要将手抽走,却被他翻手覆住,适才若即若离似是而非,这下子干脆纠缠在了一块儿,温度无缝相贴,许问涯在她耳畔道:“娘子的手很凉。受寒了么?”
他错开一步,就着此姿势,顺势从身后环住了她,两人的双手交叠在桌面上,云湄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动弹不得,心里怦怦打起鼓来。
云湄生得不算矮,可放在这人身上不够看的,后脑勺堪堪能挨住他的肩。许问涯身上那股迫人之感,在距离靠近之后更令人倒气,云湄心中愈发紧张不已。
“娘子怎么不说话?”他低下头来,放轻声音问道,“因为扑蝶图在跟我置气么?”
低沉磁性的声线落在耳畔,仿佛微弱的星火,不住地燎吻着云湄的耳廓,若不是她有意抵抗,此热意定然能一路传达进心脏,叩开心扉,趁虚而入。
云湄长睫微扇,转眸看过去,咫尺之距的这张脸好似琼瑶抟就,皎质天然,五官这么近看来愈发英俊逼人,云湄几乎呼吸屏止。
从前隔着男女大防与他周旋,哪怕他有意收敛身上的锐意,云湄都能时刻冷汗涔涔,眼下亟欲亲近,再不收敛,那股浓烈的侵略性简直令人惊惶,轻声细语也不可粉饰半分。
云湄悄悄咽了口唾沫,稳住心神答曰:“情之所至,我不生气。”
许问涯醉眼如丝盯着她,见她小巧的秀脸上红霞浅生,颊畔的热意传递过来,她在害羞。从前面纱相隔,只能通过一双剪水瞳眸来辨别情绪,而今真容相见,原来她羞赧起来云娇雨怯,如此万般动人。
云湄良晌不闻他接话,将要开口,却倏而听见他哑声征询道:“我可以吻你么?”
许问涯看着她右耳背处的小痣,呼吸不即不离地落在那儿,这是他的新发现,同眼尾一般细细的一小粒,可怜可爱。
云湄默然。难道她不同意,他就偃旗息鼓了?她才不信,他身上的野望呼之欲出,无时不刻裹挟着她,还冠冕堂皇地说这些虚的做什么?
云湄起了试探的兴致,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解风情:“郎君酬酢半日,身上一定不舒坦,我唤人伺候郎君沐浴梳洗。醒酒汤摆在入门的香几上,郎君倘若头昏脑沉,用些再睡。”
“好。我不用人伺候。”手背的压覆些微收紧,短暂流连过后,竟当真松开了,许问涯退开几步,褰帘出去,复又侧头看了她一眼,“请娘子……等我。”
云湄愕在原地,多看了几眼他离去的背影,心说这都能收住,真是个能成大事男人。
从前宋府里那些个冲她献殷勤的,她没说两句似是而非的话,一股子恶心的欲念便急不可耐地释放出来了,油腻的眼神恍如蛇信,隔空刮在她身上都能感受到极端的冒犯,分明衣衫齐整,却仿佛被剥光亵渎,令人很是不适。
许问涯虽则与这些男人同出一源,但想头归想头,竟连情之所动希望吻她,都贴心地事先征求允许,云湄鲜少见到这样的男子,不无怪异地目送他走出视野,直到看不见影儿了,还犹自好笑。
这是真的假的,难不成是为着放长线钓大鱼吗?那句等我……她一会儿一定不好受吧?
云湄正想继续思量下去,心中却先开始不舒服起来。
——成长处境所致,云湄时常以不好的念头揣测面见的每一个人,但自打环心真珠一事过后,每每想要刻意扭曲许问涯的心意,她心里都会蔓延出几丝愧疚来,就像沟渠里的腐鼠妄自揣度天上的旭阳,任她怎么在心中诽谤,他自光芒大盛,始终如一。
这种感觉当真是令人既排斥又自恨。
云湄心烦意乱地抽走放在画轴上的手,穿堂过室地回了婚房,一屁股坐在暄软的大红衾褥里,那被子铺得层叠,身子被包裹得无尽下陷,就像她此刻止不住沦落之势的心境。
——那又怎样?这是宋浸情的夫君!
这么一想,顿时豁然。
她想要成事,首要一桩便是忌情动,到时候剪不断理还乱,处处影响判断,还怎么收场?
***
许问涯沐净了身,擦着发尾走进婚房,龙凤烛下的瓠瓜里酒液满盛,粼粼的光芒倒映在“宋浸情”的眼中,她端端地坐在那里,脸上显出关切,许问涯却无端感觉到她的气质较之方才,要淡漠了不少。
他不由自我怀疑地眨了下眼皮,再行睁开,就见小妻子的脸庞温软依旧,真切地出言关怀道:“我知郎君饮酒头疼不能安睡,儿时便是如此,而今虽然免不了应酬,但回到我这儿,便大可不必拘束了。这合卺酒,便不喝了罢?”
许问涯只当是自己醉酒眼花,并不再多想,走近拾起一瓣瓠瓜,笑道:“要喝的,不能扫兴。”
云湄笑笑,同他交臂,许问涯一饮而尽,味蕾却感受奇异,垂头见小妻子正冲他巧笑嫣然,原来里头的酒液,早便被她私自替换成了亲手熬煮的醒酒汤。
云湄适时说:“少时侍奉榻侧,我知郎君醉酒难受,不忍再见郎君那般,还请郎君……”
她放下瓠瓜,挨过去抱住他,贴着他细声道:“还请郎君原谅妾。”
云湄困了,一整日的颠簸,钢筋铁骨都不一定能熬受得住,眼下只想速战速决,这才舍身靠近,学着姜姑姑所授,探手去解他系得随意的寝衣。
眼下夏热残存,许问涯的中衣单薄,接触之下,探进的指腹之上蓦然绽放出坚硬肌理的触感来,云湄终究头一遭实行此事,男子躯体散发出的热意又不住地干扰着她的思绪,不一会儿便乱了方寸,许问涯出浴后随手系的腰带,反而被她进一步给打上了死结。
云湄:“……”
两人挨得颇近,许问涯的轻笑落在耳边。他的嗓音自来动听,清清泠泠,犹如金玉相击,现下染上欲念,随意一笑,便足够显出千万般的蛊惑意味,轻而易举地将本便动荡的心神俘获。
气氛僵滞,云湄犹自垂头尴尬,不敢抬眼看他,又恼恨他出声嘲笑,手上十指仍倔强地解着衣带。
她原本便是伺候人的身份,偏还不信一个腰带便能把她难住了——
下一霎那,云湄只觉后腰一紧,许问涯修长五指轻易揽住她那一搦不胜衣的腰肢,单手抱着她,另一手自行解开腰带,起身迈出两步,随即护着后脑,给她扔在了暄软的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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