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巧饰伪(三十八)

新婚第二日,云湄被许问涯牵引着,在许家各位长辈、手足、妯娌跟前走了一趟过场,任谁都能在期间看出七郎对这位江陵宋府三小姐的呵护与关怀,便连茶汤烫了些都要转手接过、替妻子代敬,到了爷们和女眷分头找乐子时,更是仍旧同妻子形影不离,观看她同妯娌们赏花、打叶子牌,并时常俯下身去,含笑同她咬耳朵、指点牌局,顿时激起女眷们打趣似的“作弊”控诉,小夫妻俩不约而同垂头憋笑,显出一副恩爱无双的状态来。

众人之中不乏有打小看着许问涯长大的老一辈,这七郎虽则看上去平和知礼,实则傲得很,权宜婚约的妻子迎进门子,明面上佯做和睦的脸色装装样便也罢了,哪里有人值得他这么前前后后地周全,一时便都看得分明,对那位娇娇柔柔的七太太也连带着尊重两分。

柳氏见所有人眼中尽皆流露出艳羡来,仿佛七郎与七太太多么登对似的,悄悄哼了一声,兀自垂下眼睛刮擦着茶盖儿。有好事之人凑过来,喊她去跟新媳妇儿打牌,她也坐得八风不动,明显不给面子。

“大夫人身上不爽,你是没眼力见儿?”柳氏的侄女柳芸侍奉在侧,见状娇喝一声,将那人给驱走了。

此言的话意,虽是为了姑姑柳氏对新媳的慢待而打补丁,但语调刺耳,显而易见——她心里头比柳氏更加不舒坦。

余光里,花圃旁的那对儿新人踪迹同声共气、寸步不离,柳芸双目刺痛,眼不见心不烦地将身子侧了侧,勉强压下心绪,见姑母无意识将手中的茶盏刮擦得锵锵作响,分明茶沫子早都扫荡干净了,那呛啷声仍跟刀兵似的闹个不休,可见其心中烦闷。

柳芸自己也烦得很,可是姑母是她赖以生存的根本,只得把自己的情绪先撂在一旁,以小银匙舀了点儿香盐,动作细致地撒入柳氏手中茶盏,赔着笑脸哄道:“可是芸儿这碗茶煎得不对味?许是芸儿粗心,适才忘了加料,姑母且尝尝,这香盐是芸儿自己拿橘皮磨的,碾碎了注入清茶里,饮之可以驱驱火气。”

柳氏手中动作停滞,乜她一眼,见她一双杏眼之中火气旺盛,讥诮地道:“我有火气?自个儿眼里吊着妒,上赶着哄我呢还。分明知晓你姑母我是为何而烦心,还不上赶着争气点儿,凭着几粒烂大街的臭盐,便想哄我开怀!”

这“烂大街”三字,便是点出了香盐并非柳芸亲手所作,而是外头采买来的货色,谎言一包,便成了事必躬亲的贴心侍奉。

柳芸袖下的手惊惶地紧捏着指骨头,姑母从前并不在乎这些,看破也不点破,现下生气起来,大有翻旧账的势头。

听到“眼里吊着妒”,柳芸抬眸一看,不远处镇宅所用的宝光镜,正悬静静地挂在梁下,映出她双眸中那簇无济于事的妒火,仿佛照妖的宝物,静默地讥讽着她的妄念。

她们所在的这一隅,乃是隔扇后的小厅,柳氏以身上不爽而避开酬酢,倒是无人来讨她们的厌烦,是以,有些话,柳芸倒也不必避忌,当下很是委屈地道:“那两个瘦马不争气,芸儿已经狠狠打过了,脏出身的玩意儿,姑母可千万莫要为这些腌臜货而感到窝火,平白玷污了自己的身子。”

“你找的人,不成器也是你教出来的,尤嬷嬷可报给我了,七郎那媳妇儿发力回怼时,两个小贱人跟闷杆子似的戳在那儿,竟连及时出声、帮着转圜局势的功夫都没有。”柳氏哼笑,话里显出甩手不管的意思,“还说扯着我的名号把她们放进去打头阵呢,傻了乎的玩意儿,真是蠢煞了,带累我主母的头面!你这道行,别说七郎,便连府上的那些个庶子、过了龄死了老婆的叔父伯公什么的,可都没那个能力肖想。横竖最后把你随便嫁个劳什子的学徒士子,你爹也是断不敢怪我的。这些年可都是你们求着我,我才慈心施舍,掐着点儿把机会给递到了你的面门上,结果你这烂泥还是抓不住,难不成我还得费尽心力地帮衬你?又不是我亲生的!”

言罢,她上下扫视了柳芸一眼,脸上倒没有什么恨铁不成钢的激烈神色,眼里都是对于不成器的无能货色的淡淡讥讽,就像当真在看路边的一滩子烂泥,走过去还怕脏了自己的脚,得避让着点儿。

这眼神同她话里的语义息息相关,大有就此分道扬镳的意思。

就是这样的目光,对于柳芸来说,比之大喇喇的鞭策更加激励人。

柳芸听罢,咬紧了下唇,目光一错,穿过层叠的垂帘,怒火滔天地紧紧盯住那宋府三小姐、而今的七太太的背影。

***

精于中馈诸事的姜姑姑,原以为今日会有掌家之事要过渡下来,摩拳擦掌地等着襄助云湄一把,结果得知许问涯的父亲许大老爷身体健旺、家印掌得很是有条不紊,而他的续弦妻子柳氏更是没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弱症,显出一段儿精明强干的气质来,犯不着把一应事物都交给新过门的儿媳妇来分忧。

午间席散,许问涯陪着云湄走了一程,中途被宫中急诏给传走了。这半途有他形影不离,云湄也没被柳氏找着借口发难寻茬,眼下需要提心吊胆与之周旋的许问涯又不在,简直乐得清闲,从正堂回到夫妻二人的小院儿「清源居」,原是直奔婚房,想去琉璃柜里取出香囊,继续盯着想法子,结果柜子里空空荡荡,原是被许问涯给佩走了。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许问涯不说,她便权当没发生过,有朝一日提起,她再根据他的神色与反应,实行后招。

今日他在一群叔婶伯嫂前给足了她面子,并没有一星半点分裂的势头,也没有使下马威的迹象,既然如此,她再去操心这回事作甚?一个人思虑太多,脸上再是伪饰,也难免会不打自招地流露出几分心虚来,实在没有必要。

于是不再自苦,浑身轻松,一回头,却见姜姑姑同明湘的脸色俱都不大漂亮的样子。

显然柳氏不传她这个新妇,对于这两人来说是一件坏事,她们是宋浸情的正经陪嫁,往后要仰赖自家小姐生活,眼下柳氏没有半点交渡中馈之权的意思,她们当然犯难了。

云湄不说话,一脸“那是另外的价钱”的神色,端出一副但笑不语的架势来。

结果姜姑姑与明湘在原地转了两圈,便互相宽慰起来:

“许家大老爷健在,家印都还在他手里,他老婆柳氏也正当壮年,若把后院之事都给了下一代的儿媳,倒显得不像话了。”

“是呢,倒不必挂心这个了,毕竟高门大户,我瞧也不是不知礼的人家,到了时候,该放权的。”

云湄:“……”

明湘将先前未能及时服用的缓育丸拿了出来,催促云湄吃下。丸子入肚,丝丝寒意即刻渗入五脏六腑,初秋的天儿,云湄竟开始冻得打哆嗦,赶忙在袖衫外多加了件披衣。待得药力稳定,她走至南窗下,唤明湘铺排开笔墨,给江陵那头写回信。

除却一些例行的问候、汇报以外,云湄又请求何老太太问太康明医制一味药,希其能够修复深埋肌理的损伤。云湄身上有多处类似于手腕部分的暗伤,但这都是小事,被碰到了忍着装没事儿人便是,可独独额角这一块儿,是尤为伤筋动骨的,这么多年了,昨儿晚上被许问涯稍稍碰了一下,都疼得不能自已。

思及此,笔锋顿住,云湄忖了忖,不抱希望地继续动笔,以求问快速诊治的方法。倘若超过半年一年才能治好,那时候她都远走高飞了,便就此罢了。

及到夜间,许问涯还未归家,云湄沐浴毕,廊下一个丫鬟来报道:“大人抽不开身,说是让太太先安睡,莫要等他。”

云湄不大关心他去了哪,忙公务还是忙买笑追欢,这都她无干,只做出靠着床围子扭头凝视窗外的思念、担忧模样,实际上一经躺下,睡得喷香。

翌日照常早早起身梳妆,云湄惊觉自己的作息竟可怖地与何冬涟同步了,比为何老太太采集天泉水的时辰还要起得早。云湄坐在绣墩上任由明湘施为,目光左右巡睃一圈,不见半分许问涯回归的迹象,云湄心头便是暗道不妙。

这方面她的直觉尤为精准,果不其然,到了辰时,便有大夫人院儿里的婆子来催促,说新妇怎的连晨昏定省都能耽搁,话里话外都带着刺儿。

云湄心中哼笑,昨日拜见长辈的那一场筵席上,柳氏趁病,带着侄女儿退至隔扇后,实则两道灼人的目光如影随形地要把她盯出一个洞,碍于许问涯在场,才不敢发难。云湄就是在四面八方的找茬下长大的,怎能看不出来这些意图。

她面上好似慑于婆母的威风,安安分分地叠手起身,跟着来人去了柳氏院里,又目不斜视、循规蹈矩地进了上房。

室内茶香萦绕,四下里垂委着细蔑帘子,引路的婆子丝毫没有替她揭开的意思,云湄便自行绕身过去,敛衽拜道:“婆母晨安。”

云湄抬眼看去,就见柳氏板着张脸坐于上首,而她的侄女柳芸,正从茶碾中舀出茶末,放入茶罗中筛选,见了她来,动作丝毫不停,浑没有昨日人前唤她嫂嫂的亲昵,漠然中带着一丝尖锐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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