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弈中弈

夜风拂过竹梢,带起一片沙沙声响,却吹不散二人之间骤然紧绷的气氛。

殷长歌的心重重一跳,血液瞬间上涌,又被他强行压下。他维持着转身的姿势,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的倦意,露出些许被打扰的茫然。

此刻,他脸上的草药污渍已去,露出原本清俊的容颜,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那双沉静的眼睛,如同山泉般清澈沉静,有种与生俱来的干净纯粹。

韩睿铮向前走了两步,月光终于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庞,当他的目光落在殷长歌洗净的脸庞时,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又被更深的审视取代。

“原来这才是阿离兄弟的真容,”韩睿铮的声音有些怪异,“你先前何故故意扮丑?”

殷长歌心头一紧,知道此事瞒不过去,垂首低道:“江湖险恶,相貌惹眼,容易招祸。”

“这般品貌,确实惹眼。”韩睿铮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语气渐深,“尤其这双眼睛——”

他的话语忽然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殷长歌指尖微颤,强自镇定,“若是无事,我便回房了。”

他说完便要进屋,却被韩睿铮叫住,“方才府中闹贼,动静不小,阿离兄弟没被惊扰吧?”

话语听来完全是寻常关心,然而对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仿佛不愿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听到一些声响。”殷长歌依旧低着头,声音仿佛有些拘谨,“隐约听见有人喊抓贼,有些害怕,没敢出去。”

他刻意让呼吸显得急促,仿佛真受了惊吓。

韩睿铮不经意般掠过他的衣衫和鞋履,衣衫平整,鞋底干净,并未沾上夜露和尘土。“阿离兄弟剑法精妙,面对影煞阁的追杀,尚且仗义出手,区区小贼,也会怕?”

话语中的试探意味已十分明显,殷长歌知道对方起疑了,唯有沉默不语。

韩睿铮的视线缓缓移动,又落在他背上的包裹上,“阿离兄弟这柄家传的把式,倒是时刻不离身,看来甚是珍视。”

殷长歌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动作间流露出本能的守护姿态,讷讷道:“家传之物,爹娘留的念想,不敢遗失。”

不知哪句话说得欠妥,韩睿铮的气息忽然一变,不再纠缠于剑,转而问道:“阿离兄弟既是西南人士,以前可曾听过影煞阁?”

殷长歌一凛,意识到这是真正的试探了,他斟酌着言语,脸上露出些许后怕和厌恶,“从前在山里,偶尔听路过歇脚的走货郎说过,这是头回遇上,没想到那么凶。”

“影煞阁再凶,也是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韩睿铮牵动了一下唇角,似是笑了笑,又似乎没有,平淡的语气中自有一股傲然,“倒是阿离兄弟,小小年纪,面对影煞阁的围攻,竟能做到临危不乱,实在不像寻常山野把式能训练出来的。”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衍生出一股无形的压迫,“令尊令堂,想必绝非寻常山野之人吧?可否请教尊姓大名,或许韩某也有耳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殷长歌的后脊沁出了冷汗。

名字?自他记事起,身边就只有一个师父,父亲在他幼年时便将他丢弃,母亲更是一无所知,何谈他们的名字?

心念电转间,他正打算硬着头皮编造一对根本不存在的父母时,沈晖忽然快步走来,在韩睿铮耳边低声禀告。

韩睿铮眉头微蹙,似乎得了什么重要消息,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殷长歌。

“夜已深,阿离兄弟早些歇息吧。”他的声音恢复平和,却多出一种不容反驳的意味,“府中不太平,若无要事,夜间还是不要随意走动为好。”

殷长歌暗中松了口气,脸上却不敢显露,只躬身应道:“是,多谢将军提醒。”

韩睿铮不再多言,带着沈晖转身离去,玄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殷长歌才缓缓直起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吁出一口气,后背已完全被冷汗浸湿。

与韩睿铮的一番短暂交锋,比他之前面对影煞阁的围攻还要凶险数倍。这位丞相高徒,心思缜密,观察入微,绝非易与之辈,在他面前,殷长歌如同刀尖起舞,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他抬头望向夜空,弦月西斜,星光黯淡。

这苏府看似安全,实则同样危机四伏。外有影煞阁虎视眈眈,内有意图难测的韩睿铮,而他身负秘密,孤立无援。

眼下该如何做,他居然一筹莫展。

次日清晨,天光尚未大亮,竹逸轩外便响起沉稳的叩门声。

殷长歌一夜浅眠,闻声即刻惊醒,握紧了枕边的辟水剑。开门一看,门外竟是韩睿铮,他仍是一身玄色劲装,眉宇间的冷锐淡了几分,眼底多了一丝凝重,睫下乌青隐现,显是一夜未眠。

“阿离兄弟,昨夜休息得可好?”他淡然开口,语气平和。

殷长歌微微颔首,侧身将人请入,“尚好,多谢将军关心。”

韩睿铮身形未动,仍站在门外,漫不经心地扫过室内简朴的陈设,目光落回殷长歌的脸上,少年清俊的脸庞难言倦色。

“昨夜府中失窃,阿离兄弟想必也知道了。”韩睿铮开门见山道,“被盗走的,正是西南盐路改建方案的副本。”

殷长歌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些,垂眸低道:“昨夜听到过动静。”

韩睿铮神情一肃,声音沉了几分,“此事关系重大,不仅关乎西南民生,更牵扯边境安稳。盗图之人手段高明,计划周密,府内虽有护卫,但高手不足,恐怕难以应对下一次。”

他的话语忽然一顿,目光灼灼地看向殷长歌,“昨日见阿离兄弟身手不凡,剑法精妙,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殷长歌心念微动,隐约猜到几分,面上却只作不解,“将军请讲。”

“我想请阿离兄弟助我一臂之力。”韩睿铮直视他的双目,话语带着真诚的恳切,“贼人盗走的副本不全,必定会再度盗取正本。我已提前布下疑阵,示敌以弱,诱其深入。届时还望阿离兄弟能暗中相助,与我一同擒获贼人,事成之后,韩某必当重谢。”

殷长歌沉默了。

对方态度真挚,不似有假,不惜予以重谢,只为擒获贼子,令他几乎无法拒绝。他并不在意金银,但韩睿铮是丞相高徒,而那位韩丞相又即将亲临武林大会,这不禁令他有些心动。若能通过韩睿铮获得面见丞相的机会,不正是找到师父,弄清沧海盟真相的一条捷径?

思索片刻,他抬起眼,对上韩睿铮看似坦诚的目光,终于缓缓颔首,“将军言重了,路见不平尚且拔刀,何况此事关乎边境安危,我愿尽绵薄之力。”

韩睿铮冷硬的脸庞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拍了拍他的肩,“阿离兄弟果然深明大义,具体安排,稍后我会让沈晖详细告知。”

殷长歌自是笑应。

是夜,月隐星稀,万籁俱寂,正是夜行者活动的好时机。

公廨对面的一株古榕枝桠间,殷长歌屏息凝神,青衫与夜色融为一体。辟水剑贴着脊背传来沁骨的凉意,令他的神思愈发清明。

三日前,韩睿铮对外放出风声,称盐路图正本存放于公廨之内,近期将会完成,届时便会送交城局厅开凿改建。他笃定,贼人得此消息后定会再度盗图。按他的推算,今夜便是收网的时刻了。

院中的其他几处隐蔽角落,也潜伏着韩睿铮安排的好手,沈晖带人守在外围,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巨网。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露渐重,浸湿了殷长歌的肩头。

子时已至,长街上遥遥传来更鼓,檐角的风灯倏然一晃。

一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雁影掠过高墙,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几个起落避开数道明哨暗卡,轻飘飘地落在暖阁窗下。

殷长歌屏住呼吸,看那人熟练地撬开窗栓,身形一滑,潜入了室内。

按照此前的约定,需待贼人取得图卷,放松警惕退出时,再行合围擒拿。

室内传来极其细微的翻动声,片刻后,黑影从窗口跃出,手中多了一个与苏府那夜相似的卷轴。

殷长歌正欲发出信号,蓦地异变陡生。

院中的黑影并未如预想中沿原路撤离,反而足尖一点,身形如电掠出,直扑殷长歌藏身的古榕,口中同时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唿哨。

破空之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却不是来自韩睿铮的伏兵。院落之外,十数道黑影如同地下冒出,手持劲弩,淬毒的箭镞在暗夜中泛着幽蓝的寒光,瞬间封死了院落周边的所有退路。

中计了!

对方根本不是盗图而来,他们早识破了韩睿铮的布局,这一招将计就计,意在将韩睿铮安置在苏府的一众高手一网打尽。

殷长歌心头巨震,来不及细想,急忙催动内力,辟水剑铮然出鞘,化作一团光幕护卫周身。

剑光与箭雨碰撞,溅起一连串火星,他的身形在枝桠间急速闪避,剑法施展,惊鸿剑意如月华流泻,精准地挑飞近身的弩箭。然而不知对方的箭矢以何打造,居然能够连弩齐发,且对方配合默契,交替射击,漫天箭矢密集如雨落,根本不留丝毫喘息之机。已经有好几处角落被破,埋伏其中的人被箭雨击中,跌跌撞撞地摔落而出。

蓦地一声锐响,一枚弩箭穿透剑网,擦着左臂掠过,带起一溜血花,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传来。

殷长歌暗叫不妙,箭上淬了毒,尽管只是擦破了皮,但毒已见血,继续运功只会加速剧毒渗透,他不得不收剑闭息,强行封住各处要穴。

树下,那名盗图者已然落地,但他并未急于离开,反而好整以暇地抬起头,兜帽遮掩下,那人只露出一双冷静如渊的眼睛。他轻轻一挥手,箭雨骤停,黑衣人一拥而上,渐渐围拢,手中的兵刃在夜色中闪烁着诡异的寒光。

“拿下。”贼首的声音平淡无波,不带一丝情感。

殷长歌悚然一惊,这声音,不正是出现在张猎户院中的那个黑影!

然而他还来不及多想,数名黑衣人已同时扑上,刀光剑影交织成网,向他密密地笼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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