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彻素来知道阿娇有些小性,见她又对他不假辞色,心里反倒畅快些。
玄彻提扇笑道,“娇娇莫生气,朕今日正打算带你下山玩乐一番。”
阿娇狐疑道,“去哪?”
玄彻却故意卖了个关子,“随朕下山就晓得了。”
他往窗外定睛一看,“再过两个时辰罢,现在太阳高照,朕怕把你晒坏了。”
屋内金砖铺地,方才又在金缸里投了一大盆冰块,还算凉爽,阿娇自小从金窝里养出来的一身细皮嫩肉,定然不愿意出门。
算他知分寸,董馥娇理所应当地应了一声,复又写了一页的字,忽觉困倦,便起身留玄彻自个坐那阅览奏章。
董馥娇没躺下,反而是坐在榻上,支着手,一双水灵灵的杏眼无意识地盯着刻在墙上的石榴金花纹路。
山间微凉的风从张开的支窗透进来,将董馥娇面颊两侧垂落着的发鬓吹起,撩来撩去地,着实发痒。
董馥娇闷闷不乐地将碎发拨到耳后,真是烦透了。
依照这个架势,玄彻是铁了心要将她困在着,阿渡那边的暗卫又听不见任何风声。
没想到玄彻假借狩猎之名而秘训的龙骑卫如今竟用到了她身上,真是小题大做。
有这群精锐日夜轮流守着,别说是让暗卫们假扮成道士道姑了,就是来只传信的蓝鸽也得被这群龙骑卫给射下来,从爪子到羽下一丝不苟地检查清楚。
如若是她刚下决心离开之时,玄彻找到了她,也许她会半推半就地窝在他怀中,左娇嗔右捶胸,可一来二去已三年,她对玄彻哪还有什么遐想。
她必须承认,久别重逢,心底还是欣喜的,然而她再也没心气在深宫里待了。帝王之位,高处不胜寒,她只想回江南过安生日子。
清闲的、虚度的、无忧的、富足的,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如果没嫁给玄彻,她应该也是过着这样的日子,她和哥哥如出一辙,都没什么抱负。再者说,奶奶和娘亲都念叨,她生来就是享福的,不是吗?
玄彻这颗帝星太耀眼,注定有一片星河追随,她不愿成为其中一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若是被他知道阿渡的存在...她恐怕更难脱身了。
“唉...”,董馥娇回过神来,虽然卧房内除了她空无一人,但她还是谨慎地没说出下文——但愿此行能碰见她的暗卫。
车轮滚滚向前,桐油车内,二人相对无言,与车外熙熙攘攘的吆喝声、叫卖声对比鲜明。准确来说,是董馥娇太沉闷,不愿开口说话。
真希望郭纪,或者随便哪位士大夫有要事,把玄彻撵走,她以前怎么从来没觉得玄彻比她还能粘人!如果人的眼神有温度,她感觉自己从头到脚都要被玄彻烤化。
董馥娇如坐针毡,十分不自在,只好掀开车上的帷裳,煞有其事地往外瞧。
大周休养生息多年,长安城的集市里,店肆鳞次栉比,从本地人的传统商品到蕃商从南越、苗疆等地带来的奇珍异宝,将整条集市排得满满当当,叫人目不暇接。
行至偏僻处,董馥娇定睛一看,一个奇装异服的男子无所事事地坐在台阶上,长桌随意地摆着银饰、手链、耳坠等物,做工纤巧精致,带着一股天然的灵气。
“停车,我要下马。”
玄彻见此人身份不明,下意识扣住阿娇的柳腰,“娇娇,苗疆人所生之处,瘴气弥漫,蝎虫遍布,实在妖异,不如朕差人买来罢。”
董馥娇当然不会搭理他,她本就打算借机尽量在外边给暗卫留些痕迹,怎么可能会老实呆在车上。
董馥娇扭开身子,冷声道,“玄彻,我们如今除了表亲外没有任何关系,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岂会不懂?”
说罢,她弯腰下车,丝毫不关心后头的玄彻,脸色有多难看。
是他自找的。
董馥娇还是第一次见苗疆人,只觉新鲜之余,还同她的药师好友颇有几分神似。倒不是二人在长相说有什么重叠之处,而是他眉眼间不经意透出的气质,让她不由自主想起故人。
只见这位苗疆男子身形消瘦,肤色苍白,留着齐耳短发,额前系着一条五彩编带,见人来了也不惊不动,懒懒散散地歪头道,"鄙人月車,来自苗疆,客官可随意试戴这些饰品,一分钱一分货唷。"
董馥娇拿起一条妃绿相间的彩绳,上面串着祥云和银铃,最中央开着一朵秀美的水芙蓉,仙气飘飘。
董馥娇见多了奇珍异宝,也惯于裙钗日日不重样,倒是难得有让她眼前一亮的饰品,疑道,“你编的这些都很别致,比寻常银楼里卖的还时兴,怎么没人光顾呢?”
月車眼睛还眯着,扩胸伸懒腰,“不瞒姑娘说,鄙人今儿刚开张,没有客源,而且这些饰品都是好货,费心费力费财,自然价钱也不低,那些个瞧着喜欢的一听这价就打退堂鼓了。”
董馥娇将手链带上,不由得回身问道,“这链子可好看?”
耳后传来玄彻的一句,“不错,委委佗佗美也。”
董馥娇顿时一僵,她还以为身后站着的是香冬和秋菱,她不自然地清清嗓子,“掌柜,这个怎么卖?”
月車伸出食指,“五十两银。”
话音刚落,玄彻招招手,便有人连忙递银子来。
穷困潦倒大半年,银子的声音真乃清脆悦耳,月車坐直身子,认真打量着面前这位带着的姑娘,单从眉眼就可以看出姿色不俗,身后还站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男子,看来不是姑娘,而是位官宦人家的夫人,颇受夫君的宠爱。
有缘人!财运这不就来了,财运来了,贵人也就不远了!
月車两眼放光,精气十足,狗腿道,“夫人好眼光,再看看别的?买三件可免三十两!”
五十两银子几乎供上一户普通人家一辈子的开支,他着实卖的贵了些,难怪没人来买。
董馥娇不差钱,但月車称夫人却令她失了兴致,罢了,萍水相逢,也不必难为他。
月車见不差钱的美妇竟然走了,急忙伸出五指,“夫人留步!且看看鄙人的镇店之宝,如何?”
镇店之宝?
董馥娇鬼使神差地回首。
月車从袖口摸出一枚镶着宝石的小匣子,神秘一笑,“鄙人有鸳鸯蛊一枚,乃是家母毕生所炼而成,服下此蛊,夫妻俩便会如同鸳鸯交颈般,恩爱缠绵,同生共死...”
董馥娇藏在面纱下的朱唇悄然上扬,笑意自眉眼处溢出,“果真有这种厉害的蛊毒?”
她自是不信。
“夫人可别不信,鄙人说话算话,绝无虚...”
董馥娇打断道,“这名字倒是取得不错,也是令堂取的?”
“非也”,月車顿了顿,接着道,“鄙人喜欢中原里的浪漫飘逸,尤其是浪迹天涯的侠客,令鄙人钦佩不已...”
“譬如说,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这一句,含情脉脉又不失风雅,正是鄙人取此蛊的来由。”
董馥娇听及此句,倏忽恍神,半响后,摇摇头轻笑一声,“确实奇妙,不过我不需要这种手段。”
月車还以为美妇人说的是她家夫君对她情根深种,不需要外界的诱引,只好讪讪放下。
反观玄彻,却眯着琥珀眸,若有所思起来。
董馥娇一路偶尔下车闲逛,没见到'可疑'的暗卫,倒是瞧见了两位熟人,应是认出了玄彻,正要朝他行礼,玄彻摆手示意不必声张。
两人瞧见天子身旁过着面纱的娉婷女子,面上闪过异色,到底不敢声张。
董馥娇随玄彻走进云音阁里的一间雅阁,避开了喧闹的人声,清净且视野最佳。
铜鼓一敲,名角们粉墨登场,唱念做打,字正腔圆。
董馥娇凝神一听,讲得是扬州盐商之子柳舟携妻苏婧踏春,马过醉红楼之时,忽闻脂粉香——原是花魁掷下绣帕,恰挂于柳舟发冠上。苏婧眼里容不得沙,夺帕冷笑,柳舟自觉冤枉,夫妻俩由此起争执,闹红脸。
娘子说,苍蝇不叮无缝蛋,你这人,不老实。
夫君言,冤枉呐!不过是风不解意,干我何事,我对娘子一心一意,绝无二心!
花魁羞愧难当,下楼劝架,反倒被柳舟指着鼻子叱骂一顿,捏着帕子又灰溜溜地离开。
夫妻俩你吵我辩,竟闹到要投河以证明清白,变成一对落水鸳鸯。
真是矫情...造作...
慢着,这不是她写的鸳鸯戏吗?
唱至尾声,俊朗小生伸出手,温柔如水地陈诉衷情,“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貌美花旦柔夷一搭,娇滴滴、羞怯怯,“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
一对新婚夫妻重归于好,台下的人都抚掌说妙,往台上掷铜币。
玄彻大马金刀地坐着,落幕,看向阿娇,淡笑道,“娇娇还记得吗?这是你写的第一篇话本,朕特意着人搭的戏,如何?”
董馥娇发问,“你怎么想到要搭戏?”
玄彻慢条斯理道,“阿娇写的那么好,让更多百姓观赏观赏不好吗”,这不仅是在复刻话本里的卿卿我我,往深处想,亦不失为一种将朝廷的论调下沉至民间的方式。
董馥娇眼神闪过一丝复杂,叹道,“真是难为你了。”
玄彻两只大手支着膝骨,开口道,“你瞧,你笔下的夫妻俩都恩爱如初了,我们也效仿,可好?”
董馥娇纠结地咬着唇,好似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件事,以至于玄彻在那刻抑住呼吸,生出些期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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