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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开时,鱼拜缨已经打到了蜀都。
蜀地的君主没有料到他隐世独立的美好宏图破的这样快,早就被吓破了胆。梁军刚驻扎在城外,城里的和议书就送了出来。
阮朝病得更重,什么都吃不下,吃多少吐多少,早已形销骨立。随行军医诊了许久,也只能说是水土不服,却从没见过哪里的水土不服会严重到要人命的地步。
鱼拜缨特地请了江南的厨子,变着花样给他做越地的吃食。哪料阮朝尝了熟悉的桂花圆子,吐得更厉害了,几乎要呕出血来。
差点吓得鱼拜缨要将那江南厨子斩了。
“何必大费周章。”阮朝斜靠在床上,弯腰漱口。他的精神倒没被重病磨得萎靡,看着还能露个笑。“我的胃什么时候好过?死不了。”
不是胃病。
鱼拜缨没说出口。
“是心病。”阮朝猜出他心中所想,懒洋洋开口接话。
战场上的金戈之声响在二人之间。
像一道天堑。
六州纷争割据百余年,从鱼拜缨打下南汉开始,已经过去了八年。齐楚晋汉蜀越六国的动乱,梁代齐,吞汉晋楚,如今只剩下苟延残喘的蜀,与梁越。
蜀降服后,梁坐拥大半江山,与越对峙。
所有的司南都指向两个字。
统一。
那株疯长的梨花树,终于遇到了命定的劫数。
鱼拜缨沉默下来,将帕子递给他。
“你换件衣服,带我去蜀都瞧瞧好不好?”阮朝拭了唇角血渍,“今天是中秋,这边人晚上有灯戏,去看看吧。”
“你的身子……”鱼拜缨皱眉,不太赞同。
阮朝伸过手去,示意他扶着。“还好,倒也没重到下不来床,说不定去看看热闹气,就好了。”他借力站起身来,表示自己的身体能去看热闹。
“好。”他有兴趣,鱼拜缨自然不会拒绝,他扶着阮朝坐下来,转身去换衣裳,“你先坐,别累着了,朕叫人温点粥,吃得下吗?好歹垫一下肚子。”
阮朝点头应了。
说起来,阮朝已经十多年没有看过常服的鱼拜缨了,总是黄袍或玄甲,冷冽的,强势的,不容置喙的。
他换了一身靛青水纹织锦袍,玉簪束发,衬得长身玉立。那张脸剑眉上扬,鼻梁高挺,清晰锋利的轮廓勾出的是骄矜与英气,褪去帝王装,分明就是哪家丰朗俊逸的大少爷。
阮朝却在他躬身喂粥时,看见了鬓角几丝白。
“这样的不是鱼拜缨,”阮朝心下叹,嘴上却带着玩笑,“该是太平盛世里拜相簪缨的江二公子。”
倘若不是六州乱战,他该是这样的意气风发,倜傥潇洒。
唯有那鬓角白发,无声昭示着时过境迁,斯人不在。
“哪里还有江二公子。”鱼拜缨摇头,垂下眼,没教阮朝窥出情绪。
阮朝抬手将那几根白发拔了。对着鱼拜缨吃痛疑惑的目光,他不解释,偏头又开始吐。成功地让鱼拜缨忙着给他递水递帕子,忘记了追究。
阮朝心情尚好,虽然仍吐了几次,这碗粥也是实打实的大半进了他肚子。
鱼拜缨生怕阮朝又着凉,给他披了氅,才放下心拉他出门。
大敌当前,城中忧心忡忡,街上人不算多,大多是抬神游街祭祀祈福,求和平的。没人再有兴致走月博饼,阮朝口中的灯戏自然也无人操办,无从得见。
“大娘,卖的可是桂花饼?”阮朝在路边生意惨淡的铺子前停下来。
“是啊公子,要来一些吗?”那卖饼的大娘好不容易等到光顾,黯淡的眼神亮了亮,有些好奇地问:“这样的时候了,两位公子还有心情出游?”
“大娘在此,等的不就是在下这样的游人吗?”阮朝声音轻,温温和和的,像是蓄着愉悦。
“公子有所不知,上边征秋税催得紧,可惜最近外边要打进来了,我们做小生意的实在不好过,只能出来碰碰运气了。”大娘叹气,转而又露出些喜悦,“好在老天垂怜,还真叫我遇见了两位神仙一样的公子。”
阮朝偏头看鱼拜缨。后者会意,掏出钱来,将大娘一锅饼子都买了。“吃不完就分他们一些,军……家中兄弟多。”
大娘大喜过望,忙不迭道着“多谢”,给两人装饼子。
祭神的大队敲锣打鼓到了另一条街,远远只能听见模糊的锣鼓声和蜀话的祷月词。两人靠着河,月亮与满街的明灯映出跃动的细碎光点,秋蝉与稀疏的人声衬出清寂的多事之秋。
“你尝尝。”阮朝把饼子递到鱼拜缨唇边。鱼拜缨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很甜。”鱼拜缨说,“你要试试吗?”
阮朝摇了摇头,“不太吃得下。”他抬头,眼里暗流涌动。
那双眼里倒映着橘红色的灯火,鱼拜缨从来没有看过他情绪这样强烈,这样复杂的神情。有热烈的爱,温和的愉悦,以及浓郁的哀伤,和极清浅的,却又深重到不可忽视的……恨。
“但是我想尝尝。”阮朝弯了唇,闭上眼,无所顾忌地贴上鱼拜缨的唇。
桂花浓郁的香与交融的唇舌缠在一起,在两人碰撞的鼻尖,颤抖着轻扫的眉睫,一直到不知何时相扣的十指,满溢着的,都是桂花的香甜。
可是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尝出了苦涩。
鱼拜缨有些不甘,于是他空着的手揽住阮朝的腰,低头加深了这个吻。
可是苦涩更重了,几乎将香甜冲散。
鱼拜缨闭上眼,近乎绝望地,疯狂地吸吮着阮朝的舌,舔舐阮朝的唇角,噬咬阮朝的唇瓣。他像是失去了理智,野兽一样地循着最简单的快感,只为了去寻找两人之间那些刻骨铭心的甘美香甜。
这下只剩苦了。
两人分开了唇齿。
阮朝偏过头,细细地喘着。他在几乎窒息的时候,也没有找到骤然消失殆尽的甜。
鱼拜缨也是。
唇齿间都是苦,比阮朝前几日每天三餐都要灌的棕黑色汤药还要苦千万倍。
但是阮朝笑了。
眼角的晶莹折射了千万遍月明,滑落了刹那的秾艳。
眼睫湿重,却仍要强撑着睁开眼来,弯着的眉眼闪烁着光,他抬手,触碰到鱼拜缨的眼角。
他说:“鱼拜缨,别哭。”
明明他的声音不可抑制地哽咽了,偏偏他还要玩笑着。
他说:“你这样……好虚伪啊。”
鱼拜缨偏过头,他不怕死去的冤魂寻仇,不怕父兄的失望与震怒,可偏偏这时,不敢看面前那张脸上的玉珠滑过颊面。
指尖从眼尾滑到鬓发,将一点湿润也带到了那里。不过好在阮朝出门之前就已经将那几根白发拔去了。
“别杀太多人了。”他最后说。
鱼拜缨差点没压住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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