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傅月遇见沈束的那天是个巧合。雾山市一中的树,枝叶永远繁盛。在最平常不过的一天,拂过脸颊的再平常无比的风里,她穿过贴着白瓷砖的走廊,走在随处可见的长廊上。她攥着校牌从高二(3)班走过的时候,正好是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
准确的说,到饭点了。
一群学生几乎是火山爆发似的从教室里喷涌而出,在走廊上以最高速度冲锋。“火山爆发”的热浪滚滚袭向周围的一切,掀起一阵空气卷动,滚着人潮的热浪。你挨着我我贴着你,谁也不让,就怕晚了跟在后面只有余烬。
“同学让让!”
“这谁啊我靠,怎么站中间,快让开!”
“刹不住了!快快快!闪开!!”
接二连三七嘴八舌,比岩浆还可怕的一群舌头。傅月紧紧贴在墙边,手掌紧贴着冰凉的瓷砖,几乎变成一片贴在墙上的瓷砖,她的校牌都被带飞起来。
——一到吃饭的点,再斯文的学生都会变异。
她是高三生,过来只不过是找同社团的同学做年级交接。面前的人群快得只有残影,别说脸了,看身形都分不出男女。等走廊上的人少了点,傅月整理胸前被带得翻了好几个身的校牌,长出一口气:看来这趟是要跑空了。
整个高二,几乎没人了。
让人咋舌的速度,比起上一级有过之而无不及。
“学姐?”有人喊她。
傅月望过去,心觉还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就是她要找的人。
按道理来说,如果有人叫你,你第一时间应该注意到的是出声的人。然而鬼使神差的,傅月的视线从那个同学的身上,缓缓向左,在对方右手边的人身上落定。大概是他的行为太过诡异,原本侧着脑袋看走廊外的男生诧异转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然后眨眨眼睛,像是才反应过来,举起手和她打了个招呼。
他反应很快,似乎不自然和尴尬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机械性地摆臂之后,就极为自然地笑着自我介绍:“学姐好,我是沈束,结束的束。”
眼睛弯弯的,像星星一样漂亮。被人这样直勾勾看着,其实有些冒犯。傅月却没说什么,只是别过眼,脸颊烫得快要烧起来。
“你、你们好。”有些结巴,掌心都在冒汗。像把手在裤管上蹭一蹭,又怕男生觉得自己邋遢,生生忍住了。
这是沈束第一次和傅月说话。
这是傅月喜欢沈束的第八十七天。
她不再说话,学弟也不说话,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尴尬。
“你第一次来高二部?”沈束主动问她。
傅月垂在身侧的手搓了下裤子,点点头:“嗯,以前都在校外集训,很少在学校。”
“怪不得,到饭点了还这么淡定。”沈束似乎笑了一下,环抱着手看她。
傅月抿嘴:“你们不也没跑吗?”
“哦,”沈束咧嘴,没有任何不好意思,“我们上节课课间去偷吃了。”
……这么说出来真的好吗?
不过沈束和她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很新奇。
02.
后来傅月和他结婚也是个巧合。
校庆那天她和大家一起聚餐,话赶话不知怎么说到了隔壁包厢去从前的学弟学妹。不知道谁带的头,大家都跟着去敬酒,傅月拿了杯玉米汁跟着进去。
一抬眼,她又看到沈束。
他好像长开了些,从前眉眼有些凶,如今虽然也犀利,但自在许多。似乎也没怎么变,依旧支着下巴看她,挥挥手说:“好久不见,都有点想你了。”
傅月气他满嘴胡话,又不争气地脸红心跳。不知道谁带头起哄,有人把她往前推搡了一下。
她听见他很低地笑了一声,然后放低了他的红酒杯,和她的玉米汁碰了一下。
这么多人看着,她结结巴巴接话,不知道谁笑了一声,没多久大家就七嘴八舌说起了以前的事。慢慢没人注意这一小片天地了,傅月依旧如坐针毡。
“好、好久不见。”她说。
沈束不接茬:“和谁打招呼啊?我吗?似乎没听见叫我。”
“沈束,”傅月无奈,“好久不见。”
“还真是傅老师,”沈束终于看她,一脸恍然大悟,“真是稀奇了。”
烦死了。
傅月想把玉米汁泼他脸上。
03.
傅月知道自己是怎么送沈束去酒店的,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把对方外套脱下来的。只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吻上沈束的,她怎么也没有办法想起来。明明只喝了玉米汁,却断了片。
她只记得房间里的灯是暖色的,桌上有一束香槟玫瑰,和她喜欢的洋桔梗。沈束的手掌,滚烫的温度,还有用力到发白的紧扣的十指。
食色性也。
甚至有些为色所迷。
那天沈束醒得比傅月晚,他好像也没想到事态会这么发展,显然懵了几分钟才慢慢掀开被子看了一眼。然后他侧过身子,眉头轻扬:“意料之外。”
“我知道,大家都是成年人。”傅月嘴硬,她不想在沈束面前落下风。
她没起床,折腾一晚上有点困,还想再睡会儿。于是她心底暗暗祈祷这事儿最好就跟无心的话一样,快速揭过去,然后沈束走了,和她分道扬镳就好。
但是话音一落,沈束肉眼可见不高兴了。眉眼都有点下压,明显的不爽,一副自己不好过要让大家都不好过的神情,记忆里这个人熟悉的压迫感卷土重来,让傅月有些懊悔自己一时逞强,她咳了两声,没说话。
不过瞌睡虫也跑了个干净。
好一会儿,沈束麻利起身。傅月就转过去闭上眼假寐,她听见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没多久,门被咣当一声带上。
算不上多用力,甚至可以说不算摔门。
但傅月偏听出了几分怨念。
“幼稚。”
04.
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有些闷。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月坐起来,搓了把脸,她脑子也有些转过来,甚至有点懵。
窗户外面的树叶沙沙响,傅月伸了个懒腰,手撑在身侧,长舒一口气。她仰着头,砰一声倒下去。
人心情不痛快的时候干什么都不顺畅,比如她躺倒还被什么硌着。傅月把东西抓出来。举在上方看。
是红丝绒戒指盒。
傅月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没抓稳,盒子砰的一声砸脸上。她空举着手,被砸傻了一样,好久没动。直到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手忙脚乱收拾案发现场似的,把东西塞进枕头底下。
几乎是塞好的同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沈束手里拎着早饭大步进来,塑料袋的声音沙沙响,和树叶的声音很像。
傅月有些懵,目光都呆滞几分。
“没有你喜欢的煎饺,买了小笼包和豆浆,”沈束从进来就没看她,现在也是头都不回,“别愣着。”
05.
傅月随意洗漱了一下,坐到沈束边上。她其实还没捋明白,怎么本来应该互相告别的清晨,莫名其妙坐一块儿吃早饭了。刚刚还不爽得要把全世界干翻的臭脸,怎么这会儿又好了。
沈束到底是长大了。
傅月塞了个小笼包在嘴里,整个脸都鼓鼓囊囊的,这么想着,多看了沈束一眼。
沈束扫他一眼:“大家都是成年人,吃个包子不会和你抢。”
这是在报她刚刚在床上说的话的仇。
傅月决定收回他长大的评价。
长个屁,幼稚鬼。
她想着瞪了他一眼。不过这一通对话后,他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好得就好像没有那回事。傅月嚼着包子不说话,心想如果沈束不提那她也不提了,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会见面了。
06.
本来是要走的,都到房门口了,沈束突然说有东西找不到了。傅月本来想说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财产负责,但对方的脸色不像假的,应该是真的找不到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这家伙很着急,偏偏又不说是什么,傅月只给陪着他翻箱倒柜。翻找到一半傅月福至心灵,手伸到枕头底下一通摸,把那个红丝绒盒子拿出来给沈束。
“是这个吗?”她问他。
沈束少见的脸色空白了一会儿,他死死盯着这东西看了很久,又抬头看看傅月,视线来来回回好几趟,在傅月不耐烦以前,终于问:“你打开看了吗?”
傅月摇头:“没有。”
她没有窥探别人**的兴趣。
就算是沈束,她也不希望自己那么做。
沈束先是哦了一声,然后挠挠头。他深呼吸,提了口气,说:“行,那你打开吧。”
意料之中的戒指,一枚很漂亮的戒指。
怎么看都像是重要场合用的东西。
但是沈束让傅月戴上试试。
奇了怪了,尺寸正好。
“什么意思?”傅月抬头问沈束。
她心跳很快,隐隐约约有什么呼之欲出。
然后沈束问傅月记不记得灰姑娘的故事。
傅月一抬眼,就坠入沈束微弯着、笑着的双眼。
“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搭个伙?”沈束带了点开玩笑的语气。
傅月觉得呼之欲出的什么要被闷死了。
不确定,再想想。
沈束又说:“我也没想到你正好能戴上。”
傅月想:确实是闷死了。
07.
其实沈束长得很好看,起码傅月是这么认为的。沈束有双狐狸眼,偏偏是剑眉,其实这有些矛盾,看人的时候很像瞪人。
傅月第一次和他说话的那天,确实被惊艳了一瞬,但最后也对他瞪着自己颇有微词。于是她在临走前,以一种近乎说教的口吻,告诫沈束要与人为善。
后者被她气笑,重复了好几遍:“我瞪你?你说我瞪你?”
这副不依不饶的架势更像瞪了,傅月被他瞪得心如擂鼓,眼眶都有点泛红。
这也怪不了傅月,她是泪失禁体质。风一吹心一慌,眼泪说掉就掉。
那天之后没多久,就传出来高二的沈束把高三的女生凶哭了传言。版本经过口口相传后,越来越离谱,最终变成了沈束爱而不得于是破防凶了追求的女生。
为此沈束还被年级主任请去喝茶,三番两次告诫恋爱不成是不可以强迫的,把沈束折磨得苦不堪言,最后是傅月到场解释了过程,主任将信将疑着,这事儿才算揭过去。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后来傅月请沈束喝旺仔牛奶说是赔罪。
沈束一副吊儿郎当的姿态,闻言冲她伸手张开五指。
这家伙开口就是要五罐,说什么也要一天一罐。
被傅月货真价实狠狠瞪了一眼。
真记仇。
08.
后来傅月要高考了,满世界参加艺考。她是舞蹈生,从外省最后一个艺考结束回来的时候,沈束站在学校里的老梧桐树下等她。那个时候他们关系还不错,用现在的目光看从前,可能那个时候还埋了点不一样的种子。
那时候的沈束也很窘迫,好像知道自己很无礼,抓耳挠腮踌躇一会儿,问傅月能不能跳舞给他看。
“毕业晚会上会有节目表演,我到时候也会上去。”傅月说。
沈束皱了下眉:“我说的不是这种。”
他说完的时候,傅月的心跳特别快。沈束专注看着她的眼神对她来说太有吸引力,他的眼睛像是有道钩子。
很真挚的一双眼睛,写满了期盼。
就是这样的目光,让傅月无端害怕起来。
“傅月,我可以去看你练舞吗?”沈束又问了一次。
“不可以。”傅月慌忙摇头。
跳给谁看都没关系,偏偏沈束不行。在没有困难的时候,想要跳好一支舞,最大的困难就是沈束。
只是想到他,她的脚步都会错拍,更别提如沈束所说的那样,在他一个人面前跳舞。她的害怕让她不敢看沈束失望的神色,也不敢说出缘由,所以她只好匆匆打了个招呼就走。
太乱了,离开的脚步和心跳一样凌乱,搅乱了她和沈束之间的全部。一乱多年,直到她和沈束结婚,依旧未平息。
傅月有时候会想到以前的事,她觉得沈束应该是恨她的。
他那么记仇,肯定恨死她了。
09.
但是情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控制的东西,比较文绉绉的说法是世人大多爱恨不由己。
她心底挣扎,百般抵抗着最终仍然走到了认清自己喜欢沈束的那一步。一旦行至看清,就开始真正的畏惧了。害怕丑态百出,害怕有瑕疵,害怕一切让她苦心经营的完美变得不堪的事物;于是她心生慌乱。
拒绝、拒绝、还是拒绝。
暗恋向来是穿越多年的利刃,执刀者一日不得解,就会中伤一日。
始作俑者不得知,当局者深受其害。
10.
但要说傅月有怨言吗?
是没有的。
真论起来,沈束又有什么错呢?只是她忍不住走在他边上,忍不住去说些什么,想要这段并肩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原本就在赶路,是她偏要同行。
明明是一道走的,体温都那样明白地传递着,近在咫尺,却深觉对方似高悬明月,或枕边酸果。
望而不得,满腔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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