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沈束你听窗户外面的虫子在喊什么?
在喊,夏天结束了。
02.
进六月的时候天暗得就晚了,下午五点的时候太阳还是像一张金色地毯,平铺在地面上。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沈束拿着教科书和讲义回办公室,走廊里满是撒开脚丫子跑的学生,跑得人多了,连脚下都隐隐有震感。
没有人一直是高中生,但一直有高中生在走廊里为了吃饭狂奔。
沈束有点近视,度数不算太深,一百五十度,上课的时候偶尔也会戴眼镜。长期盯着电子屏幕给大家讲题,有时候眼睛也干涩得厉害。
他回了办公室摘下眼镜捏捏眉心,走廊的脚步声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级主任的出现而减弱。沈束重新戴上眼镜,抬眼看到门口的人,站了起来:“主任。”
高考之后其实他应该教下一届高三的,偏巧高一组有个老师休长假,沈束去年又做了点成绩,一来二去就把他调了下来。说是就帮忙带小半个月,左不过马上就放暑假,没准儿开学就调回高三组了。沈束对安排也没什么意见,拿着课本和教案就来了。
主任笑眯眯,先是问他感觉怎么样,又问他对这个班怎么看。沈束越答越不对劲。这种不对劲在放暑假的前一天达到了顶峰。
“不是放假了吗?”傅月早起拉伸,看他用被子把自己的脸都盖上,忍不住笑他,“你怎么愁眉苦脸的,舍不得工作?”
“下个学期让我去带现在教的这个班,”沈束的声音从被子里冒出来,“班主任,想都不敢想。”
“人生履历一大步啊沈老师,可不是谁想当班主任都能直接上的。”傅月换了条腿继续拉伸,“你没信心?”
“也不是谁不想当班主任就能直接说不干就不干的,”沈束长叹一口气,把被子拉下来,“你记不记得自己体测八百的心情?我现在的心情,大概和你知道明天是个大晴天,要体测八百一样。”
不是不能跑,也不是跑不完,就是可能跑的时候会几度欲死,跑完以后会半死不活。结果肯定会有,只是过程会让人崩溃一点。
傅月坐到床边,拍拍他的脸颊,语调轻快:“哎呀呀,我们沈老师好可怜啊——”
沈束握住她的手:“少说风凉话,明天就给你们领导推荐你做班主任。”
“可别,”傅月收回手,在胸前比了个叉,“下个学期我要被借调到幼儿分部,我可不想做班主任。”
虽然通知说只借调一个月,但习惯了中学部的傅月,还真有些担心。她趴在床上,使劲伸了个懒腰,感觉全身都舒展了,才问沈束:“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共进退了,一块儿被借调。”
“也算吧,你害怕当班主任?”沈束问。
傅月摇头:“不是,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小朋友相处,幼儿那边的趣味活动特别多,和中学的内容差太多了,如果不是没办法,估计不会来这边借人。”
沈束点点头,又听见傅月说:“其实我还挺喜欢乖巧的小孩子的,扎个羊角辫的女孩子坐在小板凳上,眼睛像葡萄一样乌亮,很可爱。”
他听完沉吟一会儿,好心提醒:“老叶家那个儿子,刚出生,皱皱巴巴的,你上次还偷偷说丑。”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傅月爬起来,撑着床看他,“前两天我找沈双的时候去看了,脸白白嫩嫩的,很可爱!”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还有点兴奋。沈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所以这就是他糊你满脸口水的理由?”
傅月纠正:“那是亲!”
“那是亲?”沈束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笑得肆意,被傅月在胸口拍了一掌才收敛。
“你不想要孩子吗?”傅月问他。
沈束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按常理来说,你是舞蹈老师,对形体要求又高,生育又是一件会耽搁你前进的事情,不应该是你不想要吗?”
傅月摇头:“我倒是没有那么强的事业心,当下的工作做好,把生活过好,就可以了。如果能有一个女儿,真是太幸福了。”
如果她有一个女儿,她想像妈妈爱自己一样,去爱自己的孩子。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沈束意味不明:“哦,主要是女儿对吧?”
傅月看出来他的意思,点了下他鼻尖:“对呀,去父留子……哎!”
男人突然发力和她换了个位置,把她压在了下面。傅月可不怕他,笑嘻嘻说他恼羞成怒。
沈束本想假意欺负她一会儿,等她求饶再放了她。可看见她这样笑盈盈望着自己,心又软了下来,他把头埋在傅月肩颈上,小声问:“晚一点好不好?”
“什么?”傅月错愕。
沈束深吸一口气:“我才刚找到你。”
傅月反应过来,笑着揉沈束的头发:“幼不幼稚。”
男人沉默,半晌又道:“反正、再晚一点。”
再晚一点吧,让我再幼稚地多霸占你一点时间。
一点点就好。
03.
沈束做了个很长、很长,又混乱的梦。
梦里的夏天是被欧根纱遮住的镜头,光影闪烁,人群从他的身侧像川流一般绕开,走廊里的学生穿着夏季校服,稍显毒辣的阳光刺着皮肤。很热,不远处种的合欢树堪堪勾到三楼,花像一把绒扇,摇曳生风。
他就站在人群里,僵立不动。
很久,久到周围的人都四下散开没了影,久到树影斑驳,周遭的嘈杂重归寂静。沈束不受控制地抬脚走去,他似乎很着急,匆忙凌乱的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回荡,就这么一直走啊走,好像终点就快到了,好像并不清楚到底要去哪里,直到他在一间教室的门口站定。
深绿色的沉重的门虚掩着,边角因为时间长了泛起褐色的锈迹,大约一指宽的门缝里,木质地板上闪烁着雪白的足尖。沈束抬头,斑驳不清的光里是舞蹈教室的门牌,里面只有一个穿着白袜子的女孩子,背对着门,姿态优雅得像一只天鹅。
像是一个锚突然固定,脑海中嗡嗡作响。他的记忆就这么倒带,一直回溯到八年前,回到十七岁那年。男孩子晒得麦色的皮肤淌着汗,他一手抓着校服的外套当手绢甩,一手拿着食堂免费的盒装冰红茶。
沈束这人天生的欠管教,皮实的很。午休时间百无聊赖踩着铃声回教室,半点没有作为新生的自觉性。非得等身后年级主任的声音响起来问那个走廊上晃晃悠悠的谁,才拔腿就跑。
年纪轻到底跑得快,一步三个台阶一口气跑了不知几层,再往前教室分布都不太一样了。沈束也不怕,只管埋头往前跑。蹭得在长廊上像一只离弦的箭,飞出去好几米,半途失力似的满了下来。
沈束在日头正烈的廊桥站住,似有所感回头,然后鬼使神差走了回去——他总觉得看到了什么,如果错过会后悔的事情。所以他就这么走去了,少年人一向有的是无畏,他看见离地一米的窗被帘子遮掩,纤细的少女在半开的门里面。
他像闯入另一个世界的少年,明明站在门框边,却仿佛隔着一个界限。女孩子自己数着拍子,时轻时重,轻盈的身躯跳跃时宛如白鸟,校服的衣摆跟着动作晃动,像一池湖水的涟漪。她完全沉浸在里面,下一秒就要转过身来。
沈束其实应该躲起来的,或者赶紧逃跑。可偏偏就是那一秒,之前被主任发现还一步三个台阶的人,像被钉在原地,胸膛里的心脏下一秒就要冲出来。但她转得很快,看起来根本就没有留意这条窄缝外面的世界。沈束像是被狠狠震了一下,全身发麻,旋即清醒过来,拔腿跑了。
他跑得很快,却没什么声音,脚尖落地又弹起,生怕被人发现。沈束心跳快得要命,他不知道是因为跑得太快了还是因为别的。一直到另一侧的楼梯口,他扶着楼梯扶手慢吞吞往下走,随后沿着贴白瓷砖的长廊走,指尖搭在冰凉的墙面,歪着脑袋探路。这一层静得可怕,像是很长时间没有人来了。沈束心跳一下一下,重重敲在胸口。
他听到前面有脚步声,时轻时重的,随后一只脚从前方的教室里踏出来。一个穿着浅灰色工作服,衣服上沾满白色油漆的大叔上下打量他:“你这小孩怎么跑这来了,不是午休么?”
沈束连忙道了歉,想了想又问大叔楼上是哪儿。这大叔双手叉腰,想了想说应该是艺术生的地盘,不过最近运动会,很多人借用。下半年会有新的艺术楼,他抬手一指,说喏就是那里。
沈束望着还在刷外墙的新大楼,想起深绿色漆门里洁白的影子,脸又烫起来。
奇怪的,像灵魂在发烧。
04.
“沈束这家伙还不回来。”班主任坐在讲台上皱眉。
说曹操曹操到,沈束无声无息走到班门口,喊了声报告,然后在自己班门口站住,脑袋低垂。一副任打任骂的架势,面红耳赤。班主任就坐在讲台上,下面的同学大多在自习,听到动静纷纷抬头。
这男生其实生得还不错,乍然脸红,被老师喊名字的时候抬起头,无措的表情映入所有人的眼底。老师也有些错愕:“你迷路了?”
沈束摇摇头,想到那抹影子又点了一下头:“迷了,没完全迷。”
这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有几个同学笑出声。老师被他气笑了,丢了本练习册给他,让他写检讨。
沈束刚坐下,同桌就凑过来:“我说你去新校区那边的厕所了,我够意思吧?”
他说了声谢谢,打开本子写检讨的时候,笔尖悬在纸上许久,耳朵越来越红。青春期很多东西都在变化,男生逐渐低沉的声音,少女丰盈的胸部,两性差异在日渐浮现。也会有个别人拿这个说事,玩笑。沈束其实不太在意这些,他一直觉得自己开窍了,只是没有碰到什么特别的人。
直到今天。
他猛然发觉从前口口声声的懂了什么又知晓什么,都是不值一提的事物。或许混混沌沌到如今,才算真的开窍。他像个十恶不赦的人,只是瞥了一眼,就忍不住反反复复忆起,企图把这一抹影子凿刻出来。
“哎你刚刚说迷了没完全迷是什么意思?你魂丢外面了?”前桌转过来偷问他,“太好笑了沈束。”
“算是吧。”沈束心想确实魂丢外面了,只是匆匆一眼就没办法再镇定自如。
他同桌乐不可支:“怎么回事啊沈束,外面有狐狸精吗?还能勾魂。”
十七岁的沈束不太经逗,涨红着脸不说话。少年最直白的羞涩流露,向来拨人心弦。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一抹影子,这不是什么好行为,可是……
可是。
于是他抿了下嘴:“春天到了。”
“啊?”他同桌几乎半个人趴到他桌上,“说什么呢,没听清。”
“漆期你能不能坐得像个人样!”班主任在上面呵斥了一句。
霸占了沈束大半桌面的人悻悻缩了回去,摸摸鼻子说老师对不起。沈束垂下眼帘,不再答他的话,眼观鼻鼻观心写起检讨。
只是想到那抹身影,又停下笔尖。按道理来说不应该的,匆匆一瞥甚至没来得及看清眉眼,怎么会这样惊心动魄。明明是第一次见,却好像一直以来都翘首以盼着。
像鲜花期盼春天那样不自觉期盼着。
可能真让他碰见妖怪了,沈束支着下巴,手里笔打转。
他在春天碰到了一只昙花妖。
05.
运动会这几天学校管得不严,班主任也是对大家难得的嘻笑打闹睁只眼闭只眼,沈束把化学试卷最后一道题写完,随手甩在漆期桌上。后者又是爹又是爸地喊了好一会儿,拿着试卷乐颠颠到角落去了。
沈束这两天被室友闹得没睡好,做完了试卷把手往臂弯一埋,还没来得及闭眼,就听有女生的声音:“这两天舞蹈室好挤啊。”
“对啊,每次排练节目都轮不到我们,咱们下次下课直接去占位吧。”
沈束抬头,下巴埋在手臂里,只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没什么焦点的放空着,耳朵却竖起来。
“不然午休去?”
“午休舞蹈生要用的吧?”
“没有,我看过了,只有一个学姐会用,其他人都去新大楼练了。”
沈束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哪个学姐啊?”
“沈束你怎么偷听别人说话啊!”女生剜他一眼。
他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抱歉。所以是哪个学姐?”
“没见过,”女生摇头,“不过听说很漂亮。”
“我知道,我就问问名字。”沈束点头,说。
“你见过吗你就知道,”女生白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说,“应该是叫傅月。听说她很高冷的,都不和班里同学玩,要是碰上怎么办,会不会举报我们?”
“我觉得你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沈束心想,自己都在里面练舞还不关门,不就是不介意共享的意思。还穿着校服,一看就是随时准备走的。这种人根本不可能做什么霸占的行径。
女生皱眉:“你都没接触过人家,你怎么知道她什么脾气?”
“你不也没接触,”沈束随手拿起黑笔在手里转,“你都没接触过人家,光听几句话就判定结果,你更不像话。”
女生恼羞成怒,拿了个粉笔头丢他,沈束往后一躲,没再触人霉头。笔在他指尖又翻转了一轮,随后在草稿纸上落了个名字。沈束他爸因为受不了了他的字,压着他学过一点书法,也不是很久,但够用了。苍劲有力的笔锋下,沈束用笔尖轻轻点了一下刚写下的名字。
傅、月。
他要想个办法确认一下。
春季运动会结束以后各大社团开始招新,高二高三之间社长交替——早的在上学期就已经交替结束,晚的会到五月才交替。沈束收了好几张社团传单,忽地被漆期往前拽:“走!哥年轻还学过爵士舞呢,带你开开眼。”
说着就去舞蹈社了。
沈束几乎是被他拽到社团面前的,漆期拿过报名埋头就写。沈束双手环抱,上下扫视了一圈,一言不发。坐摊的是个男生,问他要不要填。沈束摇头说不,视线一转,看到学生会那边的人,定住不动。
他放下环抱的手,不自觉站直了点,问学长:“那边是谁?”
“学生会吧,估计又让我们别和他们抢人了,难搞。”男生伸长了脖子,看了一会儿,高声喊:“傅月!说什么呢!”
话音刚落,摊子前面两个人不见了。
“姓沈的你发什么疯呢,老子表填得好好的。”漆期不爽道。
沈束松开拎着人衣领的手,给漆期整理衣领:“没什么,就是觉得碰上你真幸运,想请你吃饭。”
漆期眉毛飞了一下,哼哼几声:“开玩笑,遇见我是你小子的福气。”
“是是是。”沈束点头。
他这副难得低眉顺眼的样子实在是取悦漆期,于是他说:“你等会儿啊,我回去把表填了。”
沈束没跟他去,站在原地,随意路边的石子踢回草丛里,把名字在唇齿间偷偷咀嚼。
傅月。
他知道她的名字了。
06.
傅月。
像月亮一样皎洁明亮。
沈束把月亮偷偷藏在心里,谁也没说。一直都漆期那玩意儿得意洋洋说加了学长学姐的联系方式,才让平时维持尚好的面具出现龟裂。
“你的意思是说你把社团所有人都加了?”沈束问他。
傻大个漆期眉飞色舞,丝毫不在意沈束僵硬的表情:“对啊,学长学姐可喜欢我了。”
沈束少见得冒出点后悔,心底像打翻了什么东西,不停冒泡。他没什么表情哦了一声,闭上眼睛忍了一会儿漆期的得意洋洋,最后还是咬牙切齿:“她们到底能喜欢你什么?”
漆期一脸莫名其妙,反应过来之后冲他挤眉弄眼:“知道,哥受欢迎你心里难受是不是?没事儿,过两天她们来找我的时候,哥带你见见。”
沈束冷笑一声,懒得理他。
不过漆期倒是真说话算话的,上午第三节课下课就拉着沈束去小卖部:“赶紧的,午休得和他们排练去了。我们学姐可漂亮了。”
“哪个学姐?”沈束跟在他后面,两手插兜。
漆期头也不回:“傅月啊你知道吗,气质大美女!”
沈束没说话,又听漆期说:“其实也不是特别漂亮,但是越看越好看,唉你没见过,说了你也不懂。”
他回头上下扫了沈束一遍,又说:“你小子也挺帅,真去舞蹈社也能吸引很多人。”
“少来,我不会跳舞。”沈束婉拒,话锋一转又问,“舞蹈社很多舞蹈生吗?”
漆期思考片刻,说:“其实没有,傅月这种算少数了。你也知道,她们舞蹈生都是手长腿长,个子很高的。像傅月那种身高不讨好的只能下苦功夫,而且以后报考还有限制。听社长说她更多是借用舞蹈教室,偶尔给大家排节目。”
沈束若有所思点头,抢在漆期前面付钱。后者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继续说:“不过她真的不太合群,也不说话,挺高冷的。和那帮学长学姐也不太聊天,没事的时候都一个人坐着。”
“她多高啊?”沈束问。
漆期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一米六七?差不离吧,不过舞蹈生的身材比例是真的很好,特别有气质。”他说着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转过头用惊诧的目光望着沈束,“我靠你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沈束不接他话,对着小卖部立柜的玻璃门照了会儿,拨弄几下头发,问漆期:“我好看吗?”
漆期木着脸:“挺恶心的。”
沈束对着玻璃门比了一下167的位置,好像在耳边,然后他忍不住,对着人影旁若无人笑起来。
是耳朵,刚好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不过人可能都是这样的,在没见到的时候豪言壮语,真看到了反而畏缩不前。他和漆期在走廊上看到傅月的时候,沈束头一回如此强烈感受到地心引力,强烈到他甚至没敢扭头直视这个人的到来。
一直到傅月把视线落在他身上,他才敢吐出那么几个字算是自我介绍。
沈束你逊毙了。他心里想着,没话找话问傅月:“你第一次来高二部?”
傅月点点头:“嗯,以前都在校外集训,很少在学校。”
“怪不得,到饭点了还这么淡定。”沈束环抱着手看她。他说完又在心里怒斥自己在口不择言些什么,明明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不给人留点好印象。
哪知道傅月居然还嘴问他:“你们不也没跑吗?”
沈束一怔,像是一个齿轮卡上了另一个齿轮,整个人终于缓缓运转起来——傅月没有气恼,还和他拌了两句嘴。
她不讨厌他。意识到这点的沈束心情像一只扑腾的麻雀。
“哦,”沈束咧嘴,“我们上节课课间去偷吃了。”
他实在是忍不住,人走远了,漆期拿手肘捅他:“没影了大哥,你笑得也太荡漾了。”
沈束一动不动:“你刚刚听到了吗?”
“什么?”漆期停下来。
沈束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去:“她关心我。”
“她什么时候关心你了,你能不能别发疯?”漆期一双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显然没想到平时人模狗样的人,发起疯来这么癫狂。
沈束扭头看他:“不然她为什么关心我有没有吃饭?”
漆期突然觉得和沈束做朋友挺丢人。
沈束倒是没搭理他。他想起女生站在她面前的样子,嘴角压了又压,还是翘起来。
就在耳边。
只要她开口,他就可以听到她的一切。
07.
喜欢是很奇怪的情愫,会让人反反复复求证周围的一切,却不敢宣之于口。看到朝霞升起会想起喜欢的人红扑扑的脸颊。看到树梢摆动会想起喜欢的人摇晃的发尾。
如果路边这朵花的花瓣是奇数,那么我猜你也喜欢我。
如果如果下个路口是绿灯,我想或许你也喜欢我。
沈束骑着单车,看到下个路口的绿灯,踩踏板的劲儿都大了点。年轻力盛,猛地冲过路口,掀起灰尘和落叶,很快就没影了。他嘴角压下去又起来,等到学校门口,门牙都吹了一路风。
漆期搞不懂他这副荡漾的样子是怎么回事,半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大早上捡到钱了。沈束高深莫测,说是也不是,比捡钱还高兴。
这话刚出口就被漆期白了一眼,沈束也不恼他,依旧呲着大牙傻乐。直到漆期问他:“你最近怎么都没找傅月,她都要毕业了。”
作为同桌兼朋友,还是高二分班以后依旧是同桌的朋友,沈束的心思就算他不说,漆期也能看出来一些。两个人在位置上沉默了一会儿,沈束突然抓起桌上的语文书问漆期:“你琵琶行背完了吗?”
“没啊,那么长谁能背下来啊,我宁愿做生物题。”漆期瘪嘴,“你怎么答非所问啊。”
沈束没说话,拧开水杯喝了一口,又问他:“你总分多少?”
“我估计五百五六吧,我妈让我走艺术生的路,文化课压力比你小点。”漆期两手枕在脑后,想了想又说,“不过你有什么压力啊,你上次统考都六百八了你担心什么玩意儿?”漆期说完没忍住又在心里补了一句,这些化学满分的都是变态。
太变态了。
沈束没回他的问题,反而又问他:“傅月多少分,你知道吗?”
这回漆期没说话,好半晌,他正色说:“沈哥,你考虑这么多,她都不会知道的。”
“我知道。”沈束颔首。
漆期盯着他脸看了会儿,小声骂他:“你知道个屁你就知道,以后有你哭的。”
他知道的。譬如六七月的夏天比春还躁动不安,人生少有的重大节点还没抵达,大家就列出了许多待办事项,要染发的、要做美甲的、要旅游的、要通宵的,各有各的叛逆。这种浮躁通过日渐接近的期限,沉到了高二。
沈束把工整写好落款的信纸折三折,放进信封。
他趴在阳台上看到那个百无聊赖的身影,听见漆期感慨傅月的明朗。典型的冷美人气质,却牙尖嘴利,说什么都不愿意占下风。沈束听着漆期一口一个吾辈楷模,牵起嘴角朗声:“傅月!”
他喊得熟稔轻快,仿佛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练习了无数次,一次又一次或愉悦或欣喜地这样呼唤她。以至于傅月真的拎着书包走到他面前时,少见的语塞窘迫。
还好老师救了他,沈束一面心想不能让傅月一个人在这里等他,一面又忍不住想躲一躲。由爱生怯,他稳住心神进了趟办公室,时间倒是不长,班主任只是和他说了化学竞赛的事,然后意有所指地扫视他:“你可别关键时刻出岔子。”
沈束心想能出什么岔子,再不表白就来不及了。不管傅月接不接受,这句喜欢他说定了。不然怎么对得起他誊抄了十几遍的告白信。
结果真出岔子了。
沈束抬头看看站在门口的傅月,额角冒汗又在桌兜里翻了一圈,没有找到那个信封。他特地问了温白榆,傅月喜欢什么颜色,特地从网上找人手工染色的信封和信纸,独一无二的宣言,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沈束心如擂鼓,刚刚坐过这个位置的,只有傅月。如果傅月拿了,会不会打开看——或者已经打开看过了,现在的举动就是她的回答。
他不信邪地翻了又翻,找不到他一遍遍誊抄的告白书。自欺欺人心想可能漆期恶作剧拿走了,却不敢多看傅月一眼。他想问傅月有没有看到,又怕对方脱口而出的是抱歉。
于是他面色平静地和傅月吃了顿散伙饭,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轻而易举揭过了这场本该在十七岁轰轰烈烈的宣言。沈束的六月下了一场滂沱大雨,打湿了万物,情感洇在潮湿的空气里。
然后世界光怪陆离扭曲起来,时间被人快速划动,眼前的事物变成徒留残影的横七竖八的虚线。
沈束的梦醒了。
在一片混沌沉浮以后,他睁开眼,眼前人是梦中人。慌乱想起昨晚的同学聚会,想起傅月主动倾身的吻。他几乎是僵硬着和人有来有往,然后从被窝里出来,浑浑噩噩去买早饭,摁电梯时手还在颤抖,不着边际心想傅月醒来该饿了,他要去买早饭。
一直到临走,他摸到空空如也的口袋,才想起来自己原本想干什么。
“是这个吗?”她问他。
他死死盯着这东西看了很久,又抬头看看傅月,视线来来回回好几趟。故事一如当年,他生怕重蹈覆辙。可时隔八年,他实在是不愿再错过,这次就算真的被拒绝,也算是有个结果。他花了八年除了接收不翼而飞的青春悸动,还有日复一日的鼓足勇气。
终于他听见自己问她有没有打开。
她摇头的时候,他的心几乎吊起来。他嗓子干涩,像一块未曾打磨的毛玻璃,说话时都有些疼。他说你打开吧。
傅月的表情看不出情绪,她依他的戴上,震惊问他是什么意思。
沈束想说意思是八年过去我怎么还是这么喜欢,意思是昨天不是偶然是我处心积虑靠近你,意思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往后一起走好不好。但是他想起那封不知道有没有拆开的信,把这些通通咽了回去,咽得太快,一串话磨得心口生疼。
他说你记不记得灰姑娘的故事。
傅月的眼神像是在说他发神经。沈束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半开玩笑和傅月问傅月要不要搭伙。
她没有说话,垂下眼帘的样子很沉默。
沈束看着她的嘴唇嗫嚅,抢在她说话之前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我也没想到你正好能戴上。”
可是怎么会没想到,这是他几经辗转,从她室友那里偷偷要来的尺寸,是他一遍又一遍确认的戒指。是他蓄谋已久的,本该有鲜花和浪漫的求婚。
却在一个寻常无比的早晨,这样结束了。
08.
傅月真的打开这封信是在昙花落尽的夏夜,她拿出睡衣的时候忽然想起那个信封。沈束没进房间,她就坐在床边小心翼翼沿着边拆开了一点点。写这封信的人装得很仔细认真,她大气都不敢出,缓缓抽出信纸,像是展开了彼此的青春。
十七岁的沈束的字中规中矩,每个横线下戳开一道锋利的收尾。十七八岁的人果然是一柄出鞘的利剑。他的每一个句号都画得特别圆,这是一封连标点符号都仔细雕琢过的,像玉石一般的少年心事。
傅月想被烫到一样拿不稳,手忙脚乱把信纸铺平,满面的情愫,字里行间是她名字。
这是一封因她一己私欲,迟到八年的关于他喜欢她这件事倾诉。
沈束进房间的时候,傅月没有抬头看他。他起先以为这人在发呆,靠近以后却皱起眉。傅月在吸鼻子。
“大晚上的谁又骗你眼泪了,都说了让你少看电视剧。”沈束坐到她边上,揉揉她脑袋,“别哭了,该哭傻了。”
傅月呜咽一声,把信纸啪一下拍他胸口。沈束接住轻飘飘的纸,怔了会儿,失笑说:“怎么想起来打开看了?”
“不打开,难道当传家宝吗?”傅月带着点鼻音哼哼。
沈束扬眉说也不是不行。不出意料被她用手肘捅了一下。他装着吃痛的样子哀嚎,见她破涕而笑,才跟着笑。
她总爱把事先压在心里,不敢问,不敢说。也不知道谁教她的,有什么想要求证的事情,总是这样犹豫。沈束心想这样的人或许真的要等好久好久才会向他走一步,于是他只好排除万难先多走一点,这样的话只要她愿意,抬抬手就能碰到她。她鼓足勇气迈出那一步的时候,他们就能拥抱在一起。
他知道这封信在傅月这里的时候。想过她打开那封信的反应,可能会责怪他怎么不说,可能会愧疚说错过了许多。可是真到了这一瞬间,他的眼眶也滚烫着,望向她的眼底。
能怪十七八岁的彼此犹犹豫豫吗,好像也不应该。因为那个时候的他们都稚嫩又胆怯,希冀又害怕。无能为力时的心有所愿往往是真正的禁锢。
只是都有些委屈。委屈年少、委屈经年过往,委屈伸出又收回的手。
傅月环抱沈束,好一会儿,她说:“花和月亮都落下来了,你要接住吗?”
沈束埋首在她肩窝里,声音有些闷:“早就准备好了。”
早就、早就。
早就。
09.
九月份的时候秋老虎还作威作福,一堂课下来傅月身上汗涔涔,衣服被打湿,缠在身上,粘腻得让人浑身难受。傅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冲凉,洗完澡穿着家居服,用发夹把额前的碎发夹上去,像头顶长了一株小草。
她拿了根黄瓜啃,沈束在厨房切水果。教了高二的沈束时间相对比高三宽裕一些,周末好歹有两天待在家里。反倒是傅月,有时候周末还得跑回去和其他老师一块儿准备活动用的道具。
风水轮流转,沈老师把水果放到她面前的时候,夺走了她叼着的黄瓜,咬了一口才说:“好可怜啊傅老师,怎么会有人周末上班。”
傅月皮笑肉不笑:“我没有晚自习。”说完夺回黄瓜。
沈束一顿,就着她的手又咬了一大口黄瓜,极其用力,能吃人似的。
“沈束你幼不幼稚,这么大人了还抢吃的!”傅月气恼,把黄瓜塞他手里,“不吃了!”
“吃这个。”沈束把切好的果盘递她手里,顺带插上叉子,“你要的年会我充好了,要不要看电视?”
“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傅月哼哼,指了个电视剧,“看这个。”
“什么时候打巴掌了?”沈束失笑。
傅月笃定:“一直。”
要不是他们朝夕共处,还真要被她这副言之凿凿的样子骗过去。
正说着有风从窗外钻进来,说是九月秋老虎,入夜以后的风却很凉爽。风里裹着虫鸣和树叶声,沙沙作响。沈束拿了小毯子盖在傅月肚子上,想了想准备去关窗。
“正凉快呢,别关。”傅月喊他,“一会儿我关。”
沈束才不信这个人:“你的一会儿都到明早去了。”
傅月理亏撅了一下嘴,没再拦着他。天气预报说夜里要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她把毯子又往肚子上捂了点,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喊沈束。
后者关了窗,倒了杯水走过来:“说什么?”
“这是我们的第一个秋天。”傅月眼睛亮晶晶的,又强调了一遍,“第一个。”
情绪是最能传染的事物,沈束闻言也跟着笑:“还有很多个。”
会有的。第一个秋天,到数不尽的秋天。他们要共同度过许多、许多时光。用彼此把岁月变得漫长。
窗外的云层翻涌,闷雷滚滚。傅月笑嘻嘻抱住沈束的腰,学着街坊邻居的口吻拖长了音调:“哎哟这是谁家的沈束呀,哦,我家的。谁要和沈老师迎接秋天呀,哦,是我呀。”
打开了信封的傅月,是除去最后一层的傅月。是柔软到极致的花蕊,是湿润又温暖的港湾。俏皮可爱,又牙尖嘴利。沈束忍着她的牙印,喉结微动:“傅月。”
“别在这个时候叫我。”傅月咬着不放。
沈束倒是在这个时候格外讲礼貌:“松开,我想亲你。”
10.
他听见窗外滂沱大雨,雨滴像弹珠打在窗户上。
他的过往骤雨初歇,晴空万里。
是燥热难捱的夏之后,爱意丰盈的第一个秋。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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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梨花和虫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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