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失望?她开始心疼了

会议室里,那句轻描淡写的"尊重规则是好事"之后,空气陷入一阵粘稠的沉默。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灰蓝色地毯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文吉说完瞥了一眼腕表,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未刻意掩饰,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与商务会面的本质。

李笑然没有回应,只是怔怔地望着杯中温度渐失的茶汤。暗红色的液体只剩些许余温,如同她此刻逐渐冷却的心。这句充斥着成年世界规则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冰锥,凿开了她记忆的冰层。水面的倒影微微晃动,她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那个还会为一条□□消息而心跳加速的少女。

回忆裹挟着2011年冬天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春节期间的上海,大年初四的深夜,白天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远去,只留下寂静的沙滩。表妹家位于外环附近的老式小区里,此刻仿佛能听到时间流淌的声音。远处高架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像是为这个特别的夜晚打着节拍。

李笑然蜷缩在表妹家书房那张有点旧的电脑椅上,人造革的椅面因为使用多年已经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坐上去时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是一间朝北的小房间,书架上堆满了表妹的课本和言情小说,墙上还贴着周杰伦的海报。屏幕的微光是她此刻唯一的伙伴,映照着她略显稚嫩却带着高三学生特有疲惫的脸庞。

家里对她这个即将高考的学生实行了严格的“电子设备管制”,唯有在亲戚家拜年时,她才能短暂地喘口气,偷偷登陆那个企鹅图标的软件。鼠标点击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甚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生怕被大人发现她“不务正业”。

那时,她已拿到了华师大自主招生的资格,一只脚仿佛已踏入了理想的大学。但父母的叮嘱言犹在耳:“笑然,不能松懈!自主招生只是保险,我们要凭实力考进去!”压力像无形的枷锁,让她在难得的放松时刻,也带着一丝负罪感。书桌的一角还摊开着她的数学练习册,像一位沉默的监督者。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的“查找”功能,筛选条件设置了“同龄人”、“在线”。“闻寂”——一个昵称带着点文艺腔调(她后来才知那是他真名的谐音)、头像灰暗却显示“手机在线”的号码跳了出来。资料卡上写着他就读于那所声名显赫的市重点中学。一种混合着好奇与冒险的冲动,让她发送了好友申请,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几乎是在申请发出的瞬间,系统提示音就响了——对方通过了!清脆的“滴滴”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吓得她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更让她惊讶的是,几乎同时,一个对话框弹了出来:

「你也在线?我在网吧。」

简单直接,没有寒暄,连个表情符号都没有。

李笑然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有些笨拙地敲击键盘,键盘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嗯,在亲戚家,偷偷上的。」她附加了一个尴尬的表情。

就这样,一场始于“偷偷上网”和“泡网吧”的对话,悄然开始。从生涩的文字交流,到后来一方鼓起勇气提议“要不试试语音?”,另一个紧张地同意。当耳机里传来那个略带沙哑、还有些许变声期尾声的陌生男声时,李笑然感觉自己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烫,连耳根都热了起来。

然而,最初的尴尬很快被一种奇妙的共鸣驱散。他们聊学业压力,聊对未来的迷茫与憧憬,聊彼此喜欢的书和电影。他并不像她想象中顶尖学霸那般刻板或傲慢,反而敏感细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语气里细微的情绪波动,然后用一种略显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方式安慰或鼓励她。他告诉她,他喜欢写作,内心却常感孤独,觉得周围无人能懂。她也向他倾诉身为“好学生”的疲惫,以及对自由呼吸的渴望。

最让她记忆深刻的,是年初四的夜晚。按照当时浦东的规定,烟花爆竹只能在外环线以外区域燃放。李笑然所在的表妹家恰在外环附近,从初四晚上十一点半开始,迎财神的烟花便会此起彼伏地燃放,其热烈程度几乎堪比除夕迎新年,喧嚣声足以持续到凌晨。

夜色渐深,心宽体胖的小表妹早已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睡得人事不知,偶尔还能听见隔壁传来轻微的鼾声。李笑然则独自待在书房,紧绷着神经,窝在书桌旁,戴着耳机,与网络那端的文吉低声絮语,享受着这片无人打扰的小天地。台灯在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窗外偶尔传来零星的鞭炮声,预示着更大规模“战争”即将爆发。

约莫晚上十点多,他们在语音里约定:“等会儿听到烟花声密集起来,我们就同时看向窗外,就算…也算一起迎接财神了。”

这个简单又带着仪式感的约定,让李笑然的心轻轻悸动。她早早拉开了书桌前的窗帘,玻璃窗外是沉寂的冬夜,只有零星的、试探性的鞭炮声偶尔划过。寒冷的空气让窗户玻璃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她不得不用袖子擦拭出一片清晰的视野。

时间临近十一点半,窗外的动静开始变得频繁起来,如同大战前的鼓点。到了十一点三十分左右,仿佛一声令下,整个世界骤然被点燃!鞭炮声、烟花升空的尖啸声、巨大的爆破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震得窗户玻璃都在微微颤动。五彩斑斓的光芒不时照亮整个房间,在墙壁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

“你那边…烟花开始放起来了吗?”李笑然对着麦克风问,声音需要比平时大一些,才能盖过窗外的轰鸣。她不得不一只手紧按住耳机,生怕漏掉对方的任何一句话。

“放了,很响,我这边也能看到。”文吉的声音传来,背景是网吧特有的键盘敲击声和隐约的人声,“我这家网吧在中环边上,离你那儿不算远,能看到外环方向的天空亮起来了。”

“是的,好吵,但也…好壮观。”李笑然说着,索性顺着耳机的长度,滑坐到书桌旁的地板上,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寒冷而带着硝烟味的空气瞬间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我现在正躺在地板上,打开窗看呢。”木地板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居家服传递到皮肤上,她却浑然不觉。

“我可躺不了,”文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轻笑,“这里是网吧,没地方躺。你的耳机线够长吗?还能靠近窗外?”

“房间很小,窗和书桌离得很近,线够长。”李笑然也笑了,感受着地板传来的凉意,和脸上被冷风拂过的微刺感。一朵巨大的烟花恰在此时在空中绽放,金色的光芒洒满她的脸庞,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就这样,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分享着各自眼前的夜空。李笑然蜷缩着侧过身,面朝窗户的方向;耳机里,文吉的声音在描述一个特别亮的烟花时,也带着明显的上扬语调。在那个被同一片烟花照亮的夜晚,两个孤独的灵魂隔着网络相互取暖,物理距离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

没有物质的牵绊,没有现实的算计,只有两份纯粹的真诚。那份短暂却强烈的精神共鸣,成了李笑然整个青春时代里,最珍贵、最温暖的底色。

思绪被拉回,会议室的灯光刺得李笑然眼睛发酸。空调出风口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空气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香薰气味,与记忆中硝烟的味道形成鲜明对比。那个让她鼓起勇气发出问候邮件的牛皮纸文件袋,仿佛仍带着旧物的温度,却终究与眼前光洁冰冷的红木会议桌重叠在一起——像是一场无声的宣判,宣告着所有试图寻回过去的努力,或许都只是徒劳。

而此刻,当她真正面对这个连共情都需要计算成本、将时间切割出售的“文吉律师”时,那份徒劳感终于凝成实质,像一块冷硬的石头,沉沉堵在她的胸口。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烟花映照下的温度。

烟花易冷,旧梦难寻。

那个曾在寒冬夜里与她约定共赏烟花的少年,终究是被呼啸而过的时光,彻底吞没了。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文吉身上,之前所有的试探、周旋、乃至一丝残存的期待,都彻底沉淀下来,化作了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感受到胸腔内那股难以言说的酸楚,然后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文吉,”她第一次没有用任何敬称,声音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试图激起一丝属于过去的涟漪,“你还记得,我们隔着□□语音,在过年的时候,一起看窗外的烟花吗?”

问出这句话时,李笑然的心微微提着。她期待能从那双如今只剩下精明计算的眼睛里,看到一丝恍惚,一丝被岁月尘封却未曾完全泯灭的柔和。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着,仿佛在寻找某种支撑。

文吉闻言,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他微微蹙眉,似乎在记忆库里快速搜索了一番,然后,那抹职业性的、略带抱歉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是不是过年的时候,还真记不清了。"他端起手边的茶杯,指腹感受着瓷壁传来的微温,目光有些飘远,仿佛在试图穿透时光的迷雾。"只模糊记得,是高三那个寒假。那时候...心情挺抑郁的。"

他顿了顿,像是打开了某个平时紧锁的盒子,语气平淡地诉说着:"我家人都还在河南。靠着这套房子的蓝印户口,大姐读完书把户口迁到了工作单位,二姐考上大学也迁到了学校集体户口。我是最后一个还用着这个地址的。所以过年时,真正守着这空房子的,就我一个人。"

会议室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看似成功精英的背影,却仿佛也照见了十四年前那个少年的孤寂。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爸妈也没过来陪我。那段时间,我基本上都泡在网吧。家里不是不能上网,但一个人待着,感觉全世界就剩下我自己了。网吧好歹…还有点人烟气,虽然谁也不认识谁,但至少感觉不是被彻底遗弃在那个冷冰冰的家里。”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没有多少抱怨的色彩,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这平静的陈述,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李笑然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仿佛看见了那个少年独自坐在网吧角落的背影,周围是陌生人的喧闹,而他的世界却寂静得可怕。

一股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既有记忆被轻忽的失落,更有对往事真相的心疼。她视若珍宝的共鸣,或许只是他排遣巨大孤独时一个无意的出口。而那个才华横溢的少年,背后竟承受着如此沉重的孤独。

这两种情绪猛烈地冲撞着,让李笑然一时失语。她看着眼前这个功成名就的男人,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那个缩在网吧电脑前、背影单薄的少年。会议室的中央空调似乎开得太足了,她感到一阵寒意,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她原本准备好的、带着清算意味的话语,全都消散了。在这样沉重的孤独面前,追问具体的日期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她意识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十四年的时光,还有当年处境的云泥之别。

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声问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那时候…一定很不好过吧?”

这句话问出口,不再是试探,也无关风月,更像是一种跨越了十四年时光的、迟来的抚慰。

文吉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习惯性地用一丝轻笑掩饰了瞬间的失态:“都过去了。那时候小,觉得天都要塌了,现在回头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轻描淡写,试图将那段往事重新封存。但李笑然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无法再当作不存在了。她注意到他端起茶杯时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以及放下杯子后,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划过的细小动作。

会议室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先前那种无形的博弈和算计悄然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掺杂着历史尘埃的静默。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已偏西,将会议室的一角染上暖色调,却丝毫驱不散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薄冰。李笑然的心,在失落与心疼的漩涡中,缓缓下沉。然而,就在这片复杂的情绪深处,一个更加具体、更加久远的画面,却因为文吉方才那句“守着空房子”的独白,而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个存在于高三暑假的、真实的、带着体温和夏日气息的男孩,正跨越时光,一步步向此刻走来。

她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汤,那恰到好处的凉意正好平复她翻涌的心绪。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占据了她的心神:关于那个夏天唯一的见面。他,还记得吗?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