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三十分,夕阳的余晖透过车库窄长的气窗,在水泥地上投下几道逐渐西斜的金色条纹。李笑然将云母白的雷克萨斯缓缓倒入B1-152车位,熄火。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般伏在方向盘上,深深吸了口气,一股从膀胱传来的阵阵刺痛愈发清晰——这份不适是在从淮海中路回浦东的路上由隐约的酸胀逐渐升级为加剧的,直到此刻停稳车,她才惊觉从中午十二点离开学校,已整整六个半小时未曾如厕。
(李笑然内心OS:真是荒谬。一场精心包装的"叙旧",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要压抑。)
她有些费力地解开安全带,拿起副驾上的德尔沃手袋,推门下车。绕过车尾,她打开了后座的车门。那束巨大的粉漆玫瑰,正如她记忆中那般,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歪斜地塞在副驾驶后座的脚垫缝隙里。她蹙着眉俯身,小心翼翼地将它笨拙地抱出来。花束的重量超乎想象,粗糙的包装纸立刻摩擦着她裸露的小臂,带来一阵轻微刺痒的触感。而在密闭车厢里发酵了数小时的、浓郁到发腻的人工香精味,也随着这个动作猛地扑面而来,让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她特意选择从地下车库直接上楼,就是不愿被地面停车场的邻居撞见。这束花太显眼了——不仅包装精美,数量庞大,更透着一种刻意的、浮夸的示好,任谁看了都知道是别人送的。若是被相熟的邻居问起"是不是老公送的",她实在不想在电梯里尴尬地解释自己已经离婚,更不愿违心撒谎。
电梯从B1缓缓上升,不锈钢厢壁模糊地映出她此刻狼狈的身影:左手艰难地环抱着过于庞大的花束,右手拎着那只米白色的德尔沃手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不受控制地黏在颊边。她暗自庆幸此刻是工作日的傍晚,电梯在各楼层均未停留,让她免去了在邻居面前强颜欢笑的尴尬。
(李笑然内心OS:多么讽刺。当年结婚时收到999朵玫瑰都嫌不够浪漫,如今却要为一束廉价的喷漆玫瑰遮遮掩掩。)
"叮——"十五楼到了。她几乎是脚步虚浮地跌撞着推开家门,双臂早已酸麻,只能先将这束碍眼的花随手搁在玄关处的吧台台面上——这里空间最大,足以容纳这个"不速之客"。包装纸与台面摩擦出一阵刺耳的"沙沙"声响。她甚至来不及多看它一眼,膀胱的胀痛已让她直不起腰,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
解决完那长达六个半小时的生理煎熬,她靠在冰凉的陶瓷洗手池边,长长地、近乎虚脱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紧随其后的饥饿感紧接着袭来,胃部开始隐隐作痛。
她甚至没离开卫生间,就那样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用手机迅速下单了一份常点的外卖。指尖在屏幕上带着些许焦躁地快速滑动,选择了最快送达的选项,此刻她需要的不是美食,而是尽快填饱肚子。
(李笑然内心OS:六个半小时……文吉,你的"叙旧"代价,可真不小。)
客厅的时钟指向六点五十二分。她将自己重重地摔进书桌前的椅子里,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打开电脑,调出晚上粉丝培训的课件。屏幕的冷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指尖在键盘上有些急促地飞快敲打,试图抓住最后这点备课时间。窗外的天色由暗蓝转为彻底暗下,城市霓虹透过米白色的窗纱,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流动而变幻的光影。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因为紧张而微微加速,还有八分钟,培训就要开始了。
七点整,培训准时开始。她调整好摄像头角度,对着镜头迅速切换出专业而温和的微笑,声音调整得清亮悦耳地开始讲解。这一刻,她仿佛是个切换了人格的演员,将下午那场耗尽心神的博弈彻底封存在了另一个时空。
培训进行到约莫二十分钟时,一阵隐约的门铃声从远处传来。李笑然对着镜头迅速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快速将手机调至静音。幸好她在门外贴了"外卖请放鞋柜上,谢谢!"的便利贴,让她不必中断课程。她能在脑海中想象外卖员轻轻放下餐袋离开的画面,而这份外卖将在门外不可避免地逐渐变凉。
八点零三分,培训结束。她几乎是如释重负般地立刻合上电脑,长长地舒了口气,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强烈的饥饿感与深沉的疲惫感同时袭来,她却莫名没什么食欲。她起身走向门口,打开门,那个印着餐厅logo的纸袋果然静静地立在鞋柜上。她伸手一摸,触手一片令人失望的冰凉。
回到餐桌前,她打开纸袋,取出餐盒。鸡胸肉已经完全失去光泽,表面凝着一层令人毫无食欲的薄薄的油脂;藜麦沙拉变得干瘪,蔬菜边缘微微卷曲发黄。她拿起附赠的木制叉子,机械地往嘴里送了几口,但凉透的食物口感僵硬,实在难以下咽,加上心事重重,没吃几口就索然无味地放下了叉子。她拿起沉寂了一下午的手机,开始处理积压的信息。
微信图标上红色的未读消息数字触目惊心——27条。她叹了口气,一边心不在焉地用叉子拨弄着餐盒里冷掉的食物,一边快速滑动屏幕,优先处理着各种工作群聊和家长询问。直到看见林雪的名字出现在列表上方。
林雪(18:15):「笑然,知识产权侵权案的证据材料打包得怎么样了?我这周要整理好所有材料去立案,看到回复我一下。」
这条关于工作的消息让她瞬间从疲惫中清醒了大半。她立刻放下叉子,将电话拨了过去,目光扫过那盒几乎没动过的、令人沮丧的外卖,轻轻叹了口气。
"雪儿,"她努力咽下口中干涩的食物,尽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疲惫,"证据包还在整理,最近开学实在太忙了,明天,明天我一定在办公室摸鱼也给你弄出来,最晚下班前发你。"
林雪何其敏锐,"你声音不对,怎么了?听起来像打了一场仗。"
李笑然叹了口气,身体向后深深靠在椅背上,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玄关那束在昏暗光线下依然碍眼的玫瑰。"何止是打仗……"她将今天与文吉见面,从那份"净身出户"的夸张表演,到长达四小时的精神消耗式拖延,再到电梯里那份索要旧信的突兀请求,以及最后那场支付停车费的"绅士戏码",如同倒豆子般细细说了一遍。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李笑然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困惑与被压抑的愠怒。
林雪在电话那头带着些不以为然地轻笑,"我的李老师,你是不是刚离婚,太敏感了?也许人家就是单纯想和笔友叙叙旧,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叙旧?"李笑然猛地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尖锐起来,"那我问你,如果你男朋友,瞒着你,送别的女人这么一大束玫瑰,你会怎么想?你会觉得这只是单纯的'叙旧'吗?"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几秒钟后,林雪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前所未有地慎重而严肃:"……好吧,我承认,这确实越界了。非常越界。"她顿了顿,声音放柔了些,"但是笑然,你得明白,人生这趟列车,总有人要中途下车的。时间……真的会改变很多人,很多事。"
(李笑然内心OS:下车……说得真轻松。可为什么下车的人,还要回头来搅乱站台的秩序?)
电话那头林雪还在说着什么,但她已经有些听不清了。那句"时间改变人"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她想起十四年前那个雨夜,文吉在第一封梅花信纸上写:"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它是有保质期的。"那时她只当是少年伤春悲秋。那是他寄来的第一封信,那封用"梅"系列信纸写的信,字迹在台灯下显得格外清瘦而孤峭:
笑然:
窗外的雨已经连绵不绝地下了三日,我坐在书桌前,只能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雨滴敲打窗棂的节奏交织在一起。台灯在练习册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把数学公式的影子拉得很长。
昨天整理书架时,《小王子》从一堆参考书中滑落。翻开泛黄的书页,读到狐狸对小王子说的那句话:"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会需要彼此。"这让我想起班上那对曾经形影不离的好友,因为一次误会产生嫌隙,如今即使擦肩而过也视而不见。
我不禁在想,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论是友情、爱情,甚至是亲情,它是有保质期的。就像春日枝头绽放的梅花,再美也逃不过凋零的命运;就像我们此刻奋笔疾书的青春,终将成为记忆中泛黄的一页。
夜已深了,雨还在下。明天还要早起背英语单词,就写到这里吧。希望这枝梅花能为你带去一丝春日的慰藉。
文吉
2011年3月12日
雨夜
一个月后他生日,她熬夜折了365颗星星寄去。他的回信却像一盆冷水:"不要花这么多时间给我折星星呀,高三的时间多宝贵呀,不值得的。很多东西留不住的——它是有保质期的。"
(李笑然内心OS:原来从梅花信到星星罐,他一直在重复同一个预言。所有真挚的心意,在他那里都逃不过"保质期"三个字。)
那个曾经在信里为她抄写聂鲁达诗句的少年,那个说着"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的忧郁少年,终究被时间打磨成了一个连感情都要计算投入产出比的陌生人。
可最讽刺的是——既然他早就认定一切都会过期,为什么十四年后还要来招惹她?难道在他精于计算的心里,连旧情复燃也标注了最佳食用期限?
她默然沉默着挂断电话,看着餐盒里冷透的食物,彻底失去了食欲。指尖触碰到外卖包装盒时,只感到一片彻骨的冰凉。这份晚餐在她与林雪通话的时间里,早已彻底凉透,就像某些关系,再也回不到适宜的温度。
她起身,开始收拾餐桌,将几乎没动过的外卖仔细地倒进了厨房的水池管道,然后终于走向玄关,抱起那束碍眼的玫瑰,来到了厨房的操作台前。她找来剪刀,开始耐心地拆开繁复的包装。随着包装纸的剥落,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人工香精味肆无忌惮地扑面而来。她熟练地修剪着花枝,动作间不禁想起文吉信里的那句话——"它是有保质期的"。这些被强行喷上粉色漆料的玫瑰,不正像那段被他单方面宣告过期,却又在十四年后试图重新标价的关系吗?
玫瑰数量太多,她找出三个素白的玻璃花瓶——这是她平时插香槟玫瑰或白玫瑰常用的花器,将它们一一注满清水。当她将最后一枝玫瑰插入瓶中时,操作台上已堆了不少修剪下来的花瓣和叶子。她将这些东西也一股脑地塞进了水池管道,打开垃圾处理器。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声中,这些不受欢迎的"馈赠"被彻底粉碎、冲走。
做完这一切,她的手上沾了些许花枝的黏腻汁液,身上也不可避免地带着那股令她不快的人工香气。她走进浴室,让温热的水流尽情冲去这一身的疲惫与不适。洗漱停当,换上舒适的纯棉睡衣,她终于感觉找回了一丝久违的清爽。
躺进柔软的床铺,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就在意识即将模糊,即将沉入梦乡之际,文吉在电梯里那句带着执着甚至有些偏执的话,伴随着他当时灼热的眼神和密闭空间里不容拒绝的压力,如同幽灵般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当年我写给你的那四封信……下次见面,带给我看看吧?"
黑暗中,李笑然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路灯光线投射出的模糊而摇曳的光影轮廓。一个决定,在她心底悄然落定,清晰无比。既然他如此念念不忘,既然那段过去对他而言仍有索取的价值……
(李笑然内心OS:也好。物归原主,或许才是真正的两清。是时候为那段早已过期的"保质期",画上一个句点了。)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柔顺剂淡淡清香的枕头,将这个伴随着清晰行动路径的决定,带入了沉沉的睡眠。明早,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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