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在指间缓慢燃烧,青灰的烟霭缭绕升腾,将信笺上原本流畅优美的字迹氤氲得朦胧而遥远。这封曾令我引以为傲的信,此刻却如一面冰冷而锋利的镜子,无情映照出我精心维系十四年的虚饰假象。
多么讽刺。我,文吉,一个在离婚官司中游刃有余的精英律师,一个在谈判桌上寸土必争的高级合伙人,此生却深陷同一个可悲的循环——以最完美的演技,遮盖最不堪的真相。
而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希望与绝望疯狂撕扯的、无比漫长的高三暑假。
高考结束那天,我几乎是仓皇逃离了那个弥漫着汗水与窒息感的河南考场。但我无法立刻返回上海——按照当年的流程,近二十天的焦灼等待后才能查分,随后是志愿填报,接着又是更为磨人的录取等待。所有通知书只会寄往河南的报名地址,必须本人签收。我只能暂留河南,如同困守孤岛的囚徒。
那段日子,我麻木地在故乡土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分数公布时,即便早有预料,那串冰冷的数字仍如一记重锤,将我最后的侥幸砸得粉碎——这分数若放在上海,凭借市重点的排名和武汉大学相对较低的录取线,本可轻而易举地踏入梦想学府;如今却因蓝印户口失效被迫折返河南,与近百万考生共挤独木桥。填报志愿时,我盯着那本厚重得令人窒息的高校名录,“武汉大学”四字如烧红的针尖刺入眼底。最终,我几乎是自暴自弃地,在表格里填上了西北政法大学——这所“五院四系”内唯三的既非985也非211的学校。当那张印着“西北政法大学”的薄薄通知书终于送达,我亲手签收时,笔尖划过的每一笔,都像是在那份确认人生已然坠落的判决书上,签下我屈辱的名字。
至此,我才终于能够买票返沪。母亲沉默地收拾好了行李,决定与我同行。她或许早已从我漫长的沉默和麻木的游荡中,察觉到我深陷抑郁的泥潭,却不知如何言说,便以“必须回上海把房子收拾一下,准备租出去”为由,执意要陪我踏上归途。火车一路向东,窗外景色由灰黄的土地渐次转为繁华的都市,可我的心却沉坠如铁。母亲就坐在我对面,目光时常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交织着无力言说的担忧与一种疲惫的了然。
回到浦东那套曾承载全家希望的房子,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分崩离析的实感。这个家,曾经是我们三个孩子的中心,如今却像失了磁力的磁石——大姐大学毕业后留在南京工作扎根;二姐虽同在上海,却以实习借口繁忙为由住在学校宿舍;而我,即将西行前往西安求学。父母与三姐则继续留在河南生活。四个人,四个城市,曾经紧密相连的血脉,被地理无情地切割开来。
母亲放下行李,环顾着这个日益空旷的家,轻轻叹了口气,便开始了她名义上的“正事”。她一边收拾着杂物,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我说,语气平静却不容商量:“三个孩子的房间,租出去两间补贴家用。你的这间给你留着,锁起来。等你寒暑假从西安回来,或者你大姐二姐偶尔需要,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
我站在那个即将被孤立的、属于我的小房间里,凝视墙上未撕的英语单词便签,书架上堆积的高中教材,心中没有半分暖意。这个被特意保留的空间,此刻更像一座即将被遗弃的、上了锁的孤岛。
我的父母与三姐,常年居于洛阳。而我,自小学起,便与大姐、二姐来沪求学、生活。十几年光阴流转,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我全部的社交网络,我认知中的“家”,早已深植于上海。洛阳,那个有父母在的“家”,于我,反而更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驿站。
我望着书桌上那枚从安阳殷墟带回的“妇好鸮尊”冰箱贴出神。在洛阳等待录取通知的那一个多月,漫长如世纪。为排遣深入骨髓的焦虑,我开始了独自一人的巡礼——去了开封,在清明上河园里遥想汴京的繁华旧梦;去了郑州,在河南省博的展厅里凝望莲鹤方壶的绝代风华;最后,我抵达安阳,立于殷墟这片华夏文明的源起之地。
当我在略显幽暗的展厅内,与玻璃柜中的“妇好鸮尊”猝然相遇时,仿佛被一道跨越三千年的雷电击中。那只青铜铸就的猫头鹰,昂首挺立,双瞳圆睁,羽纹狞厉,通体散发着一种穿透所有时间尘埃的、不屈不挠的原始力量。
也正是在那一瞬,李笑然的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于脑海。她曾在信中提到她喜爱收集各地冰箱贴。我几乎是立刻认定,这尊女战神便是最恰当的礼物——它雄浑狞厉的造型,恰是我身处困厄却不肯沉沦的精神自况;它象征的古老守护,是我深藏心底不敢明言的倾慕寄托。
紧接着,是那个早已定下的为期半月的英国研学。我几乎是带着一种病态般的饥渴,踏遍了所有法律学子梦寐以求的殿堂:牛津的古老石墙散发着历经数个世纪的威严;剑桥的康河柔波与国王学院礼拜堂的恢弘交织出奇妙的和谐;LSE的精英气息扑面而来;还有爱丁堡的古典庄重,杜伦的书院制传统……
我立于这些世界顶尖学府之前,灵魂皆被那自古老石墙沁出的学术荣光震撼得颤栗。然而,现实的重量比这些古老巨石更为沉重——我的父母常年奔波经商,咬牙支撑上海这套对他们而言已是天价的房产。在河南的亲戚圈里,我家光景表面上尚可,但供养四个孩子读书的压力,让每一分钱都必须锱铢必较。我清楚地知道,若四个子女中仅一人能获得出国深造的机会,那必定是我这个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儿子。
于是,十八岁的我,提前成了一个必须确保万无一失的精算师。我的目光,最终锁定于利兹大学——一所声誉卓著的红砖大学,法学院备受认可,而最关键的是,经我精密计算,它的总开销是那个脆弱家庭财务模型所能承受的极限。这个在当时看似无奈却无比现实的选择,如同一道精准的刻痕,从此深烙进我命运的轨迹。
回国后,面对愈发空荡的家,我的心境却与离开时截然不同。在河南走访古都、在英国探访名校的这段日子,像是一剂缓慢生效的解药。我亲眼见证了文明的厚度与世界的广阔,忽然明白一次高考的失败,远不足以定义我漫长的人生。我开始着手规划一条全新的路径:在大学四年间全力备考,将雅思冲击到7分以上,届时申请英国顶尖名校的研究生将不再是梦。
我开始着手最后的整理,心境已然平静许多。那两枚冰箱贴——来自安阳殷墟的“妇好鸮尊”与来自剑桥叹息桥的浪漫信物——被我并排置于抽屉中。我轻抚它们,一尊沉淀着古老文明的厚重,一枚寄托着现代学术的梦想,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期待交织于指尖,我感受到的不再是无力,而是一种笃定的平静。
正是在这份重新建立的、对未来的掌控感中,我觉得是时候为过去做一个郑重的告别了。我翻出大姐房中那台落了灰的便携熨烫机,笨拙地加水、预热,将唯一那件像样的白衬衫熨烫得平整如镜。仿佛完成一场仪式,我终于鼓足勇气,在扣扣上向李笑然发出了见面邀请。
见面那日,上海盛夏的空气黏稠而闷热。我提前半个多小时便抵达了她的高中校门。其实公交并不需要那么久,但我迫切地需要这多出来的几十分钟,像即将登台的演员反复默诵台词般,独自演练着稍后可能发生的每一句对白、每一个表情。我反复摩挲着口袋里的那两枚冰箱贴,金属的棱角硌着指尖。
然后,仿佛命运刻意的嘲弄,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校门口的围墙。
那张崭新的、巨大的、刺眼的红色榜单,如同一面巨大的审判之墙,巍然矗立。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视线不受控制地在那片密集名姓中疯狂搜寻……然后,死死定格——
“李笑然”——她那清秀的名字,与紧随其后的“华东师范大学”六个字,即便在沪上四大985中常被戏谑垫底,但那金光闪闪的“985”头衔本身,就已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嘲讽,狠狠地烙在我的视网膜上!
一股混杂着不甘、怨愤、绝望与巨大耻辱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精心构筑的心理堤坝!如果……如果没有那该死的蓝印户口政策,如果我能留在上海的市重点正常高考,以我的成绩与排名,武汉大学法律系本应是我的囊中之物!那是我们曾在信中,带着少年人全部的纯真与热忱,一笔一划约定要同去看樱花的地方啊!
直到我站在校门口,直到那张红色的榜单像最后的判决书展开在眼前,我忽然明白了:站在我面前的,从来不是什么需要青铜象征的偶像,而是一个用实力铸就的、真正的胜利者。她以区重点的起点,却在学校里杀出一条血路;她轻描淡写地说着"考试失利",却是为了安抚我这个市重点却一败涂地的可怜虫。
当李笑然身着洁净连衣裙,带着毫无阴霾的、清亮笑容,穿过斑驳树影向我跑来时,我放在口袋里的手,死死地、用尽全身气力攥紧了那两枚冰箱贴,金属棱角几乎要割破掌心皮肤。
参观校园时,我终究没能忍住,故作轻松地问起她的专业。当她说出“心理学系”时,我的心脏猛地一沉——那是华师大录取分数最高的王牌专业。我强撑着笑容祝贺,却在心里又给自己记下了一笔败绩。当她反过来问我时,我只含糊地说“要去西安读书了”,便仓促地移开了话题。
整个见面过程,那两枚冰箱贴就像两颗无法见光的、肮脏的秘密,被我用尽全力死死捂在口袋里,直至最终挥手作别,也未曾得见天日。
后来在西安,我开始系统研读心理学著作。起初是为了自我疗愈,对抗如影随形的抑郁;后来则萌生了一个更为隐蔽的念头——我要考取国家心理咨询师证书,在她所擅长的领域证明自己的能力。在英国得知此项考试即将取消时,我意识到这是最后的机会。根据规定,我的硕士学位专业不符,本不具备报考二级的资格。但我深谙地方上通融的余地——规则之外,尚有运作的空间。趁着假期返回河南,我通过一些人脉关系稍作疏通,顺利规避了学历专业的限制,直接取得了二级报考资格。2017年,我稳妥地搭上了政策的末班车。当手中握着那张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时,我想,李笑然,你看到了吗?在你认定的规范路径之外,依然存在着抵达目的地的可能。
然而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我,却依然如同怀揣着不可告人的隐秘,在她纯净的笑容里,仓皇终结了我青春中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试图靠近她的尝试。
高三通信的时候,我写下“很多东西留不住的——它是有保质期的”。这看似是一句青春伤怀的预言,实则是我为自己铺好的退路。
那次见面后,这个预言便开始应验。我以各种理由拖延回复她的消息,对她寄来的明信片视若无睹。渐渐地,她的头像在我扣扣里彻底灰了下去。当大学里大家都转向微信时,我始终没有发出那条好友申请。我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海。
那根本不是什么超脱的人生哲理!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尊严被现实彻底碾碎前,抢先一步为自己的狼狈溃退,找到的最"深刻"的伪装。
十四年后的重逢,李笑然的热情纯粹如初——她刚经历婚姻的破裂,带着女儿独自生活。在分居期间,她特意带着女儿去了武大樱花树下。那既是对青春约定的履行,更像是一场迟来的悼念。
所以当三十二岁的她答应与我见面时,眼神里还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期待。然而,就是周二再次重逢,她彻底看清了我——看清了我用精致西装包裹着的、深入骨髓的自卑,看清了我用成功人士面具掩盖的人格缺陷。
而命运最残酷、最精妙的捉弄在于,整整十四年,因公务出差我走遍大江南北,足迹甚至远至海外,却总在最后一刻,因各种“恰巧”的安排或“更优”的选择,与武汉失之交臂。十四年后,换她亲手为这段跨越青春与中年的漫长纠葛画上了句号。武汉大学的樱花,成了我一个不敢兑现的诺言,一个青春里最刺眼、最不敢触碰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必须承认,我欣赏李笑然。这份欣赏里,混杂着我无法否认的、深沉的爱意,与一种令我坐立难安的、尖锐的妒忌。
我欣赏她,在十四年后,能如此坦荡地、清晰地为我点破当年那个“谎称成绩不好压力大”的善意谎言,并为此致歉。她敢直面过往,敢承认并修补那份为维护我可怜自尊而施予的、笨拙的温柔。
而如今的我呢?
我依赖一个又一个世俗的、可见的目标,来填补内心巨大的焦虑与价值的虚空。我习惯了奔波,习惯了算计,因为一旦停歇,无法消除的自卑感,便会自记忆深渊浮起,将我彻底吞噬。
然而,在所有的欣赏、爱意、甚至妒忌之上,有更重要的存在,那就是我自己。
是我的自尊,不容许我在一个如此清晰地映照出我所有不堪与脆弱的女性面前,承认我的失败与懦弱。
是我的价值体系,早已全然建构于可见的社会地位、光鲜头衔与银行账户递增的数字之上。
是我文吉此人,必须永远看起来是“赢家”,是“掌控者”,是命运的征服者,哪怕内里早已被掏空。
李笑然的真诚、勇敢、念旧与洒脱,如一面擦拭得雪亮无瑕的明镜,清晰地照见我所有精致伪装下的不堪、算计与怯懦。我无法承受这种**的、无处遁形的映照。
那个身着廉价白衬衫、口袋里藏着滚烫心事的少年,曾经那般小心翼翼地怀揣着他卑微的爱意与关于未来的全部勇气。
而这个身着高级定制西装、腕戴华为金表、在法庭上所向披靡的男人,他的灵魂,却被永远囚禁于一座用扭曲的自尊、冰冷的算计与对自身价值流失的永恒恐惧筑成的、华丽而冰冷的坟墓里。
指间的香烟,悄然燃至尽头,灼热的痛感自指尖传来,猛地一颤。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不,我与我周旋久,我终于成了自己笔下最成功的角色,与最彻底的献祭。
而那场从未得见的樱花,终究成了我一生,也渡不过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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