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太无聊了,植木从车棚里推出生锈的二手自行车。
这是他最近常有这样的想法,毕竟每天对着陈旧逼仄的办公室,早晨和傍晚都要骑着自行车慢悠悠骑在坑坑洼洼的海边小路上,不适应和寂寞让他很难没有牢骚。丝丝后悔弥漫进他的心胸,如果他再圆滑一点就好了,他不知道多少次反省,如果他再圆滑一些,或者再有钱一些,上司就能对他刮目相看,不会以轮岗的理由为借口,独独把他派来这所偏远地方的中学任教。
不悦之感迫使他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上,反而自虐一般细细咀嚼起这无法改变之因果来。
其实这里没什么不好,可也没什么好,安静的村庄、稀少的居民,听到最多的是风声和海水声,看到的是满目翠绿与棕黄湛蓝,闻到的是海水咸腥潮湿的气味。没有大阪的繁华喧闹,不似东京的灯红酒绿,也无京都的古典优雅,仿佛一切与外界绝缘。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生活,这里也是他不得不来的地方,因为自己身无一技之长,却还得养家糊口,起码要让自己吃饱肚子,才能不连累父母,毕竟自己家境一般,父母身体状况近些年也不太好。记得临走的时候,年迈的父母给他包了他最喜欢吃的泡菜和小银鱼,还做了不少寿司,免得他在新干线上饥肠辘辘。
“我们小实是最坚强的孩子,到了哪里都会尽快适应的。”父母一生贫穷,但感情还算可以,他们正为了这唯一一个孩子忙碌着,还面带几分微笑地交谈。
植木在一边看着,认为对比以前,父母的确是老了,对待自己、彼此和孩子都不再像年轻时候那般严厉。
既来之,则安之。随遇而安,大概是植木实为数不多的优点,他就像一块柔软的橡皮泥,无论外层的模具多么变形扭曲,他总能摆出合适模具的形状,继而挣扎出一丝喘息的空间。面对这生活中没想过的变动,他也确实这么做的,在春假的最后十天,他拎着行李箱踏上了开往普济的列车。出了车站后,他先找到他一早就预订好的旅馆,随后,又花了三天时间走遍了这所中学所在的小镇,大致记下了小镇上港口、商店、车站、诊所、修车店的位置。村庄居民也通过旅馆老板夫妇知道了这里的中学来了一位年轻的新老师,他住在镇上的一家小旅馆里,每天闲逛小镇,因为他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
后来还是热情的村民们帮了他,推荐给他一所独立的小庭院,房东是位随儿女居住在名古屋的老妇人,她的丈夫早已去世,自己也许久没有回来住了。
植木在房间里走走看看,深感满意,只是内心担忧这么大的房子,即使在偏僻之所,租金也应该很贵,自己薪水微薄,长久以来,经济负担就太重。
庭院里外都空荡荡的,按照此地的传说,久不住人的房子会成为孤魂野鬼的栖身之所。老妇人是个虔诚的有神论者,又知道了租客是镇上中学新来的老师,料想人品一定正派,于是就以极其便宜的租金成交这笔生意,都没通过中介,礼金也收得便宜,全当借借年轻人的阳气用来作法,送走孤魂野鬼了。
植木了解到理由后一时间哭笑不得,但奈何租金实在合适,又免去找中介的各种麻烦,房子离学校也是骑行可到的距离,一切都堪称十分完美,当即就签下租赁合同。
于是一笔生意顺利谈成,所有人都很高兴。
牵线的村民给他介绍左邻右舍前宅后户:“这是伊藤先生家、这边是梅泽先生家、背靠着的是名仓夫妇家,顺着这条街往前走,就能看到海边。”
“海上的日出很好看哦,甚至有外地人专门来看。”村民向植木道,大有如果此时是半夜就拉着他去欣赏的意思。
植木累得很,聒噪的村民还令他头大,于是赶紧谢绝他的好意。不过对他帮了他大忙的村民邻居,自己是不能薄待的,所以植木从行李箱里掏出一包柿饼作为谢礼,以还要打扫房间为理由客客气气送走了他。
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了?植木松一口气,在屋里转了一圈。这栋空置许久的房子有一股尘封的气味扑鼻而来,过去没有人住,就潮湿又不透气,因为玻璃还没来得及擦所以光线也不太好。植木打开一层所有的窗户,一缕阳光直直照射进来。照亮客厅里盖着遮挡布的笨重木材家具和厚实地毯。他四处转悠的时候,周身的灰尘打着旋在阳光里缓缓上升,钻进鼻孔里泛起痒意。
应该打扫卫生了,植木花了一天时间洒扫出自己需要的几个房间,其余地方就继续让它落灰。确认这屋子可以住人,植木才退了旅店,拎着行李箱不慌不忙地走在通往他新家的小路上。
太阳暖洋洋的,海面波光粼粼。附近有个街头运动场,几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在里面踢足球,他们汗湿的躯体闪着金黄的色彩,奔跑着的影子在将落的日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其中一个追着足球向植木这边跑过来,植木随意一瞥,看到这个男生有着明亮的圆眼睛。
男生显然也看到了植木,二人匆匆一眼,擦肩而过。
晚上,植木在家里看了电视新闻和深夜搞笑节目,凌晨一点才睡,春假还没结束,他还能仗着这副还算年轻的躯体再放肆几天熬夜。于是看完搞笑节目后他看起球赛,手边是他买的零食宵夜,还有面包杯面等等方便食品。
熬夜的结果就是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半才起床,落满房间的阳光晒得他眼睛发痛。不知道哪里嗡嗡作响,植木从被子里摸索出手机,眯着眼睛一看,里面七八个未接来电,才想起来没有给爸爸妈妈拨打电话。
电话很快被接起:“爸爸妈妈。”
“嗯,刚睡醒。”
“对不起,爸爸,忘记给您们回电话。”植木诚恳道歉。
“这里人说话和咱们关东很不一样,但都听得懂。”
“自然,吃东西的口味也差很多,幸好有妈妈做的泡菜。”
“还没有,我又不打算在这里长住,为什么要送礼,而且我有什么事是需要左邻右舍帮忙的吗?”
“啊?不去。”
“怪不得妈妈您把几卷毛巾打包得这么精致……”
“嗯嗯,知道了,我今天就去。”植木想了想,破坏规则终究不是他的风格,不要说刻意违背规则了,如果感觉一件事做与不做都无所谓,他都还是要去做,不然心里就总是沉甸甸地像坠了铅块,很不舒服。
在父母包含着絮叨与抱怨的关心中放下电话,植木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先把眼镜戴上。他近视不算厉害,但戴着总归更方便一些。随意套了件背心穿着,他拧开瓶装水一口气灌了半瓶。
今日晴天,气温20度,风和日丽,温度宜人。天气实在太好,于是植木在翻了半天方便食品后,还是决定出去吃。前面转了三天,他知道附近有家开了很久的拉面店。
又磨磨蹭蹭地洗漱同时也是给自己出门做心理建设完毕后,植木总算迈出家门,抬手一看手表,都是下午两点了。
走过长长的街道,咸咸的海风混合着清香的植物气味涌入他的鼻腔里,伴随着足球场上少年们激昂的呼号声。走着走着,植木就开始联想别的事情,比如下午几点拜访邻居送伴手礼才不算失礼,还有自己要多买两根牙刷放在柜子里备用,最后又想到了在超市里听到的有关于拉面店的故事。
拉面店从现任店主的祖父时候开业,一直传到他手里,已经维持了六十年。三代店主夫妇兢兢业业,无论刮风下雨从来不关门。这家拉面店因而声名远播,镇上人人都知道,也都来吃,甚至熟客们都和老板夫妇成为朋友,所以尽管拉面价格便宜,生意从来不算兴隆,也能养家糊口,称得上一份家业。
朴素的招牌并不显眼,还没进门,暖暖甜甜的肉汤香味就透过门缝飘出来,熨帖了植木空荡荡的胃部。
推开门,一声热情的关西腔“欢迎光临”问候了植木,植木连忙回应“您好”,然后找了个角落坐下:“我要一份叉烧拉面。”
老夫妇在这里开店几十年,没见过这位年轻人,听他口音知晓他来自关东,以为他是外来的游客,赶紧招呼他请坐,随后就在厨房里前后忙碌。他们一来二去聊了几句,原本尴尬的气氛总算活跃些许。
植木不太擅长主动挑起话题,话也不多,却渴望交流,对于老夫妇的一切话语,他都有回应,并且报以客套和自认为相对舒展的微笑。
“是啊,来自关东。”
“中学国文教师。”
“您们已经结婚四十年了啊。”
“哈?过奖过奖,我都二十九岁了。”
“还没有结婚呢。”
“并不是,只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
“嗯呢,等遇到合适的就好了。”
老夫妇附赠他一杯加了少许冰块的柠檬花草茶,言语间略带得意:“我家才有的茶,夏天喝了解暑。”
植木赶紧表示谢意,刚准备说点别的,就听到门铃一响:“爷爷奶奶!我又来啦!”
老夫妇喜笑颜开:“平一啊,快坐快坐,今天还是老样子叉烧拉面和柠檬茶。”
“辛苦啦!”年轻的声音清脆悦耳。
一连串欢愉的笑声吸引了植木,植木略带好奇地转过头去,目光正巧和一双明亮有神的圆眼睛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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