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夜里的风都带着暖意。
月上梢头,杨柳巷的街坊们早就闭门歇息了,外头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外街有更夫在打梆子。
李家院子的东厢房里,李长夏正躺在床上,盯着房梁发呆。
两天前她还是个朝九晚六的社畜,好不容易有个假期,兴冲冲地找了处还没怎么开发过的景点,登山去了。可偏偏就是这么倒霉,山里多青苔又是雨后,她一个不慎,脚一滑坠崖了,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也不知该说她不幸还是说她太幸运,坠个崖竟然穿越了,还穿到了和她同名同姓的姑娘身上。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原主似乎伤了脑袋,高烧不退,所以这两天她迷迷糊糊的,怎么都醒不过来,只依稀记得有人在给她喂药。
今日晚间身体终于有了些起色,此刻才接受了穿越的事实。
李长夏闭着眼睛回忆原主脑子里的记忆,随后茫然地睁开眼睛。
这姑娘的记忆…就像一本被撕碎又胡乱粘好的图画书,东一块西一块,都是些光怪陆离的碎片。
雨后的小水洼、院子里的枇杷树、甜滋滋的桂花糕、黄昏时分巷子里的饭菜香……
剩下的就是一个个模糊的“人”,他们像是一道道光影,就是没有清晰的五官。
这是什么情况?
李长夏不信邪,又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番。
原主的记忆碎片在她眼前闪回,终于她发现了蛛丝马迹。在某一段记忆里有人对原主大声吼叫着,还指着她不断重复着“傻子”。
原来原主是个痴傻的姑娘。
李长夏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难受和愤怒,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对原主至多是同情,不应该会有这么强烈的情绪,这是怎么了?
她伸手揉了揉心口,半晌后才想起自己的处境。
这是个什么朝代,什么地方,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她一概不知。而且,她要怎么扮演一个痴傻的姑娘啊?
她泄气般倒在床上,后脑磕到床沿,疼得她“嗷”地叫出声。
她伸手摸了摸额头上裹着的厚厚的布巾,脑袋受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突然,李长夏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天胡开局!
原主痴傻没有什么记忆,又伤了脑袋,那她完全可以做自己啊!
毕竟重创之下突然变得与常人无异,这个说法似乎也是合理的。
“嘎吱——”
正感叹着自己的运气时,门口传来了开门声。
李长夏闻声看过去,一个美妇人端着一碗药进了屋。
柳叶眉,高鼻梁,一双杏眼温柔似水,长发用簪子盘在脑后,昏黄的烛火似乎给来人镀上一层柔和的光。
李长夏看清来人时,心跳陡然加剧,鼻尖涌起酸意,她忍不住呢喃出声:“妈?”
她一眼不错地盯着眼前的人,对方除了和她妈长得一样,一些神态也很相似。
前世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爸就去世了,这么多年她妈一直没有再嫁,带着她回了外公外婆家,在村里开了家小商店。直到她高一那年,她妈出了车祸,人没救回来,至此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她极力克制住汹涌的泪意,眼神近乎贪婪地从对方的脸上一寸一寸划过,好像是要把她刻进脑子里。
李婉芝端着药走到床边,伸手覆在自家女儿的额头上,“幸好,烧退了。”
额头上真实的温热触感让李长夏喉头泛酸,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眼前直愣愣盯着自己的女儿,李婉芝心疼地搂住她,一开口声音就染上了哭腔:“阿蝉,是娘不好,没有看好你……”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这些话听着像是在自责,并不指望怀里的人能回应一二。
娘?她是原主的母亲?
李长夏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和原主长得一样,名字一样,现在连各自的妈妈也长得一样。
她这是穿到了平行宇宙吗?
她兀自发着呆,直到唇边传来瓷勺温热的触感。
“阿蝉,我们喝药,好吗?喝完就有糖吃哦。”李婉芝端着药,笑着说道。她的语速很慢,生怕对方听不懂,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吃糖”,这种语气分明是在哄小孩子。
李长夏回过神来,接过她手里的药,捏着鼻子一口灌了下去。
李婉芝愣住了,虽然平日里自家女儿乖得很,可偏偏喝药时须得哄上许久,今日怎么这般主动?
“娘,我没事了,你别担心。”李长夏把人盯够了才终于开口。
李婉芝僵住了,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她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念头,可又怕是自己想错了。于是她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人,从前那双懵懂无知的眼睛里,此刻眼波流转,透着一股灵动劲儿。
她不可置信地捂住嘴,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哽咽着迟疑道:“阿蝉,你是不是…你……”
“是,娘,我好了。”李长夏歪头笑了笑,眼眶里却蓄满了泪水。
看着灵动鲜活的女儿,李婉芝终于任由自己放声痛哭,这么多年的心疼和难过在此刻化成眼泪,决堤而出,她一边哭,一边却又控制不住地笑了出来。
许是受了她的影响,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李长夏也忍不住,默默垂着泪。
月亮渐渐西沉,院子的草丛里传来几声虫鸣。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时断时续的抽泣声。
李长夏冷静下来之后才有了些后知后觉的尴尬,她清楚地知道对方和她妈只是长得像,并不是同一个人,而自己也是个占了别人女儿身体的异乡来客。
“我们阿蝉果真是个有福的,那个道长说得不假。”李婉芝擦了擦眼泪,笑着说。
“道长?什么道长?”李长夏疑惑。
“从前你不知事,你爷奶怕你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于是请了个道长来帮你瞧瞧,道长说你天生魂魄不齐,待日后魂魄归位自然就好了,对了,你看……”
李婉芝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荷包,里面是符纸折成的方形小包,“这是当时那位道长留下的平安符,须日日佩戴不离身。”
看着这熟悉的平安符,李长夏想起了前世。
她从小体弱多病,怎么养都养不好。十岁那年,村里来了个算命的,她外婆病急乱投医,带她找那人算了一卦,那人也给了类似的平安符,让她带在身上。说来也是奇怪,自那之后她的身体便渐渐好了起来。
她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她不会就是原主缺失的魂魄吧?
她记得自己坠崖后有一瞬间似乎是灵魂出窍了,飘在半空中看着自己扭曲的身体,然后便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走了,醒来就到了这里。
“娘,你知道我是怎么受伤的吗?”李长夏迫切询问。
“那天你突然自己一个人跑出门,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晕过去了,你不记得了?”
“没印象了,娘在哪里找到我的?”
“镇外的青云山脚下。”
好吧,还真是玄乎,她坠崖的那座山也叫青云山。
这下她可以肯定,她就是原主缺失的那缕魂魄。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就是原主,原主就是她,这里是她的快乐老家!
“娘,你跟我讲讲家里的事吧。”脑子空空委实没什么安全感,她得尽快了解这新环境。
李婉芝也欣喜女儿终于恢复了正常,虽然眼下时辰不早了,但还是陆陆续续与她说了许多事。
在这里,她也叫李长夏,小字阿蝉,出身在繁花镇李家,今年十六岁。
她们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衣食温饱不成问题,还能顿顿吃肉。她爷年轻时有本事,在镇上的酒楼里做了个账房先生。每个月月银一两,老两口省吃俭用,没几年就赚了些积蓄盖了青砖瓦房。
后来她奶有了身孕,生下个白净可爱的女儿,就是她娘。她爷奶老来得女,稀罕得不行,连李婉芝这个名字都是特意找镇上的秀才公取的。
她娘长大后手巧得很,于点心一道颇有天赋,索性自己支了个小摊子,卖些糕饼点心。
至于她爹,是入赘过来的。
当时杨柳巷里不少人家明里暗里地惦记着她娘,只等她一及笄便找媒人上门说亲去。奈何她爷奶舍不得,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万一嫁去别人家受了委屈可怎么办?
于是老两口一合计,招婿吧。
选来选去就选中了她爹,彼时她爹是酒楼后厨的帮工,人长得周正,上进踏实而且也算是个有手艺的。
更巧的是她爹是个孤儿,没有其他亲眷,招婿很合适。
后来她爹和她娘见了几回就看对眼了,于是她爷奶张罗着便把婚事给办了。
婚后她爹娘感情很好,她爹厨艺不错,家里的小摊子生意越来越好。
没几年她娘生了她,家里添丁进口,生意又红火,这本来算是大喜事,只是后来才发现,生下的是个痴傻孩子。
说到这,李婉芝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些欣慰地说:“不过现在好了,我们阿蝉以后也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了。”
李长夏蹭了蹭她的手心,开口道:“是啊,娘,以后你再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她娘轻轻笑了一下,转而说起她爹。
一个月前,她爹去乡下买山货,回来的时辰晚了,山路难行,又黑灯瞎火的,她爹不慎压到大石块,板车翻进了沟里,后脑磕到了石头上,当场就去了。
听到这,李长夏的心好像被谁揉了一下,酸酸胀胀的。对于从前痴傻的她来说,她爹就等于一根糖葫芦,或者一包糖炒栗子,是带着酸甜暖意的那道光影,直到此刻她爹的样子才逐渐在脑子里清晰起来。
她爹死后,家里只剩下母女俩,她爷奶早在她七岁时就去世了。这一个月来,她娘忙着操办她爹的丧事,难免疏忽了她,那天她娘也就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就发现她人就不见了,后来才在山脚下找到的。
“阿蝉,那天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突然跑出去?”李婉芝问道。
“我也不知道,想不起来了。”李长夏是真的没什么记忆。
大概是受到了她这缕“魂魄”的召唤吧。
“梆——”
夜深了,外头传来更夫打梆的声音。
“娘,时候不早了,你回去睡吧。”李长夏起身披了件衣服,准备送她娘回西厢房。
“夜里凉,你可别再折腾了,好不容易退了烧,回头再烧起来可不行。”李婉芝伸手按住她。
“好。”李长夏没有坚持,目送着她娘出去了。
她在窗户边看着她娘进了屋关上门,这才放心地躺下。
只是不过几息的时间,她突然听到西厢房传来“哐当”一声。
她立马坐起身,打开窗户朝西厢房扬声喊道:“娘,你没事吧?”
西厢房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按理说,东西厢房离得并不远,她娘一定能听到她的声音,不可能不给一点回应。
眼下家里就她们两个女子,连条看家护院的狗都没有,若是被歹人盯上,想翻进院子里干点什么,简直就是如入无人之境。
李长夏心下一沉,有股不好的预感。
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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