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求生是一条荆棘路

唐人街的时钟敲到六点的时候,黎卓安已经擦净了阁楼的小窗。粤语与荷兰语交织的叫卖声顺着窗缝钻进来,带着陌生的烟火气。她回头看了眼仍在酣睡的弟弟,孩子眉头还蹙着,蜷着身子裹在被子里。黎卓安轻轻掖好弟弟的被角,起身探手拿起放在床头的那半本蓝皮账册——这是她唯一的底气,在家时帮父亲管缫丝厂账目练就的本事,总得换口饭吃。

梁大婶已在楼下裁缝铺支起了烫斗,见她下来便往她手里塞了个裹着咸菜的饭团:“唐人街东头‘顺昌酒楼’要账房,老板是广东南海人,你去试试。记住,华侨在这讨生活,嘴要甜,腰要软。”黎卓安咬着饭团点头,饭团的米香混着咸菜的咸鲜在嘴里散开,这是她几天来吃的第一顿热食。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阳光渐渐穿透晨雾,照得路边排水沟里的积水泛着光,空气中飘着橡胶树的清香与咸鱼的腥味,那是南洋独有的味道。

顺昌酒楼的朱漆门脸在唐人街算得上气派,门童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短褂,见她穿着粗布衫,眼皮都没抬:“找工去后门,前门不接待。”黎卓安攥紧了布包,指尖触到蓝皮账册,深吸口气绕到后门。厨房的油烟味扑面而来,掌勺的师傅正对着学徒骂骂咧咧,地上满是菜叶与鱼鳞。账房先生是个戴瓜皮帽的中年人,正趴在煤油灯旁拨弄算盘,听见她要找记账的活,头也不抬地问:“懂珠算?会写英文账簿?有担保人吗?”

“珠算我熟,家里管过缫丝厂的账,英文账簿能看懂基本的,就是……担保人还没找到。”黎卓安的声音有些发紧,她知道在荷兰殖民统治下的印尼,华侨找体面活计必须有本地侨领或有声望的商家担保,没人愿意为两个刚落脚的陌生人担责。账房先生终于抬了头,三角眼上下打量她:“没担保人?那可不敢用。去年我们雇了个没担保的记账先生,卷了当月营收跑了,老板差点被荷兰人课重税。姑娘,不是我不近人情,这南洋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去别处看看吧,洗衣店或许缺杂工。”

黎卓安走出顺昌酒楼时,阳光已烈得晃眼。她没去洗衣店,她不甘心——明明能把账目算得毫厘不差,却要去洗那些脏衣裳。她咬着牙又走了三家店:“福记饭店”的老板说要找有十年以上经验的老账房;“美华服装店”的老板娘直截了当,说女人家心思细但管不住钱,只雇男账房;“合兴杂货铺”更干脆,说账房是老板亲弟弟,不对外招人。每一次拒绝都像块石头砸在心上,她攥着账册的手沁出了汗,弄皱了一页边角。

日头偏西时,黎卓安已走得脚底板发疼,脚趾被硌得生疼。她坐在街边的榕树下歇脚,看着往来的华侨同胞,有的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有的挑着担子叫卖,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为生计奔波的疲惫。布包里的饭团早已凉透,她掰了半块放进嘴里,干硬的米粒剌得喉咙发疼。不远处,两个荷兰士兵正用皮鞭抽打着一个卖水果的华侨老汉,理由是没交够“人头税”,老汉的哀嚎声与士兵的呵斥声混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

“姑娘,要找活计?”一个带着广州口音的声音传来。黎卓安抬头,见是个穿蓝布短衫的中年妇人,围着油污的围裙,手里拎着个装着碗碟的木盆。妇人目光落在她攥紧的布包上,瞥见露出的账本边角,眼睛亮了亮:“看你这架势,是会记账?”

黎卓安连忙点头,不等对方再问便主动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又不失稳妥:“阿姐您好,我叫黎卓安,从广东新会来的,家里以前开缫丝厂,我跟着父亲管了五年账目,珠算、记账都熟,英文账簿也能看懂基本的。就是刚到南洋没几天,还没找到担保人,想找份记账的活计谋生,也能顺便照顾我弟弟。”她怕对方顾虑,又补充道,“我做事最讲实在,账目上的数字从来不敢马虎,要是您这里需要,我可以先试工几天,您看满意了再谈工钱。”

妇人闻言愣了愣,随即叹口气:“新会来的?巧了,我婆家也是新会的。我这‘阿珍小馆’是缺个管账的,就是……”她往巷口望了望,压低声音,“小本生意,工钱少,而且我这小馆子没什么名气,做不了正式担保人,只能给你写个铺保证明你在我这做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黎卓安连忙起身,起的太急,头一阵眩晕,差点摔倒,她扶着树干急忙应到:“愿意!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有活干!谢谢您肯信我!”

妇人领着她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尽头就是“阿珍小馆”,铺面只有三间房大,门口支着个煤炉,正煮着一锅云吞。妇人是老板陈阿珍,丈夫早逝,带着个十岁的儿子守着这家小馆。“咱这是小本生意,每月工钱两块银元,比大酒楼少一半,管两顿饭。账不多,主要是记每日营收和进货,就是客人多的时候,你得搭把手端盘子。”陈阿珍擦了擦桌子,“不是我小气,这印尼的税重,荷兰人每月都来查账,稍有不慎就倾家荡产。我给你写的铺保,只能证明你在我这做工,要是出了岔子,我也担不起责任。”

黎卓安连忙点头,两块银元虽然少,但够她和卓远付梁阿婆的房租,还能剩下点买米。她当天就上了工,陈阿珍给她找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让她先熟悉账目。小馆的账目确实简单,每日营收不过十几块银元,进货主要是面粉、猪肉和蔬菜。黎卓安拿出算盘,噼啪几声就把前几日的账目理得清清楚楚,连陈阿珍漏记的两文钱都算出来了。陈阿珍看得直点头:“黎姑娘,你这手艺,屈才了。”

可安稳日子没过两天,麻烦就来了。小馆里的三个伙计都是在唐人街混了多年的“老油条”,主厨老周是广东顺德人,据说以前在大酒楼做过,总摆着架子;跑堂的阿强和洗碗的阿桂是表兄弟,两人抱团排挤新人。黎卓安第一天搭手端盘子,阿强就故意把一摞碗放在她手边,等她伸手去拿时,“哗啦”一声摔在地上。老周在灶台后阴阳怪气:“新来的就是毛手毛脚,这碗可是要花钱买的。”

黎卓安没争辩,默默蹲下身捡碎瓷片,指尖被划了道口子,渗出血珠。陈阿珍赶过来,骂了阿强一句,给她找了块布条包扎:“这些人就是欺生,你别往心里去,好好记账就行。”黎卓安点头,在这小馆里,光会记账是不够的。此后每天,她都提前半个时辰到店,帮陈阿珍择菜、擦桌子,客人多的时候主动端盘子、收碗,即便阿强故意把脏碗堆在她面前,她也一声不吭地洗干净。

可她的忍让并没换来安宁。老周总在进货时做手脚,买猪肉时多报两斤分量,拿了摊贩的回扣;阿强和阿桂则趁陈阿珍不注意,偷偷往自己兜里塞客人给的小费。黎卓安看在眼里,却不敢说——她只是个没担保人的临时工,要是得罪了这些“老油条”,连这两块银元的工钱都保不住。她只能在记账时格外仔细,把老周多报的分量标注在账本边缘,希望陈阿珍能看到。

转眼过了十天,黎卓安领了一块银元的预支工钱,给卓远买了双布鞋。卓远穿着新鞋在阁楼里蹦跳:“姐,这新鞋真舒服。”黎卓安看着弟弟的笑脸,觉得再大的委屈都值了。可她没料到,一场针对她的阴谋正在酝酿。老周最近因为陈阿珍总追问猪肉进货价而心怀不满,他知道黎卓安在账本上标注了他的小动作,便想找个机会把她赶走。

一眨眼又是半个月过去,那天是当地节日,唐人街的华侨也随俗,都要吃甜汤圆,小馆的生意格外好。从清晨到傍晚,黎卓安除了记账,就一直在前厅帮忙端甜汤圆、收账。傍晚时分,陈阿珍盘点当日营收,发现少了五块银元——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够小馆三天的进货钱。陈阿珍急得满头大汗,翻遍了钱箱和账本,都没找到那五块银元。

“肯定是她偷的!”老周突然指着黎卓安,“今天就她碰过钱箱,而且她刚来没几天,谁知道是不是手脚不干净!”阿强和阿桂立刻附和:“对,我看见她下午偷偷摸过钱箱!”“难怪她记账那么积极,原来是早有预谋!”黎卓安浑身一震,连忙摆手:“我没有!我每次收账都当着客人的面放进钱箱,记账时也都是公开算的!”

“空口无凭!”老周快步走到账桌前,翻出账本,指着上面一处模糊的字迹,“你看,这里的营收记录写得不清不楚,不是你做了手脚是什么?我们在这做了好几年,从来没少过钱,你一来就出这种事,不是你是谁?”黎卓安凑近一看,那处字迹是下午客人多的时候,阿强催她端盘子,她匆忙写的,确实有些潦草,但数目是对的。她想解释,可阿强和阿桂一左一右拦住她,嘴里不停喊着“小偷”。

陈阿珍看着黎卓安,失望的眼神里藏着一些不确定:“黎姑娘,你当时说多少钱都愿意来我这儿干,只求有个活,可...可现在,你怎么能干这种事?这五块银元对我来说太重要了,要是找不回来,这几天采买的钱都没有。”黎卓安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掏出自己的布包,把里面的十几个铜币、一张手帕、半本账簿都倒在桌上:“阿珍姐,我真的没偷!我所有的东西都在这,你看!”

可老周等人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老周一把夺过她的账簿扔在地上:“谁知道你是不是把钱藏起来了!这种没担保人的人,就是靠不住!”阿强甚至伸手去推她,黎卓安踉跄着后退,撞到了身后的账桌,账簿撒了一地,纸张散得四处都是。她看着那些散落的账册,突然想起在家时,父亲教她珠算时说的话:“算盘珠子要摆正,做人的心思更要摆正。”

陈阿珍看着满地的账单,又看了看黎卓安通红的眼睛,终究是软了心,但还是叹了口气:“黎姑娘,这生意我实在是做不起风险。这是你这半个月的工钱,一块银元,你拿着,今晚就走吧。”她从钱箱里拿出一块银元,放在黎卓安面前,“不是我不信你,只是这南洋的日子太难了,我实在不敢赌。”

黎卓安没去拿那银元,她蹲下身,一张一张捡着地上的账单。纸页划过之前指尖的伤口,愈合好的地方又裂开了,血珠滴在账单上,晕开小小的红点。老周等人在一旁冷嘲热讽,阿强甚至故意用脚踩住一张账单。黎卓安咬着牙,用力推开他的脚,把那张印着脚印的账单拿起来,指腹用力擦了擦上面的污渍。

她把捡好的账单放进布包,站起身,对着陈阿珍鞠了一躬:“阿珍姐,谢谢你给我这一个月的活计。我没偷钱,总有一天会证明的。”

走出阿珍小馆时,夜色已经浓了,唐人街的灯笼都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映着她孤单的身影。她没回梁大婶的裁缝铺,而是坐在街边的榕树下,看着手里的账单发呆。

晚风带着凉意,吹得她瑟瑟发抖。突然,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陈阿珍的儿子小海,手里攥着个油纸包:“安安姐姐,我娘让我给你的。她说可能错怪你了,老周叔今天进货时,我看见他偷偷塞了个银元给猪肉摊老板。”

黎卓安打开油纸包,最上面是那一块银元,下面还有两份打包好的生云吞。她看着小海跑远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这陌生南洋里的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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