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悸动

日子一天天过去,蝉鸣越来越吵,教室的风扇转个不停,却赶不走闷热的暑气。

陶念从李仕超那里听说,刘桐先是请了长假,后来她父亲来学校办理了挂籍手续。

那时候学籍管理还不像现在这么严格,像二十一中这样的普通高中,对不打算继续升学的学生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家长来签个字,学生就可以带着高中毕业证离开,连期末考试都不用参加。

五月底的午后,陶念趴在走廊栏杆上,望着操场边那排梧桐树。

“对了,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李仕超的声音把陶念拉回现实。食堂嘈杂的人声中,他正用筷子夹着餐盘里的青菜,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陶念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嗯,下周三。”

“到时候你可要请我吃饭!”李仕超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我都跟我妈说了,她还多给了我两百块钱。”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是让我好好跟你玩,其实就是想让我跟你学习……”

说到这儿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把餐盘往前一推:“但我劝她还是趁早放弃这个念头。学习这件事吧……”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真的不适合我。”

陶念忍不住笑出声,“好啊,下周末吧。”她撕开了一只棒冰,“想吃什么?”

“火锅?”李仕超眼睛转了转,又自己否决了,“不不不,夏天还是大排档好!我知道新开的那家,小龙虾买三斤送一斤……”

他的声音慢慢消失在闷热的空气中。陶念看向窗外,梧桐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周三的清晨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陶念收齐了政治笔记,穿过洒满清晨阳光的走廊,捧着作业送到了政治组。

回班的时候,看到了林知韫。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衬衫,米白色鱼尾裙勾勒出优雅的弧度。她正低头整理教案。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她身上,垂落的发梢泛着淡淡的光。

阳光刚好,林知韫刚好,她的十六岁,也来得刚刚好。

午饭时间,食堂人声鼎沸。陶念在奶茶店前徘徊了许久,她记得林知韫不爱喝甜的,最后选了一杯无糖的醒春山茶,茉莉的清香里带着微微的苦涩。

握着冰凉的杯身,陶念轻手轻脚地走向教师办公室,心跳声大得几乎要盖过走廊上的喧闹。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把奶茶放在林知韫的桌上就溜走的时候,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林知韫倚在门框上,镜片后的眼睛含着笑意,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老师,这个是李仕超买的,让我带给你。”陶念急中生智,把奶茶往桌上一放,塑料杯底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知韫轻轻挑眉,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她伸手拂过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指尖沾上些许凉意:“告诉李仕超,让他替我谢谢陶念同学……”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陶念微微泛红的耳尖上:“并祝她生日快乐。”

陶念猛地抬起头,一时愣住了。

林知韫竟然记得她的生日。

仿佛一滴蜜糖,猝不及防地落在心尖上。走廊上的喧嚣突然远去,耳畔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那么,她可不可以偷偷期待,林知韫会给她准备什么惊喜?

陶念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

走出办公室时,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她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阳光将林知韫的身影投在磨砂玻璃门上,模糊而温柔。

“不可以这样的。”她轻声对自己说。

能被她记住生日,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了。

就像她提前准备好的那本《朦胧诗选》,就像每次作业本上多出来的那颗小小五角星,就像接力赛前那个带着体温的接力棒,林知韫的温柔从来都是这样,恰到好处,又点到为止。

夏夜闷热的风从窗口灌了进来,陶念还在埋头演算最后一道数学题,草稿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她今天破天荒地多做了两页练习册,连课代表收作业时都惊讶地多看了她两眼。

放学铃响起,陶念慢吞吞地收拾书包,余光瞥见林知韫的身影出现在教室后门。那人斜倚在门框上,镜片后的眼睛含着笑意,示意陶念来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林知韫拉开抽屉,金属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中午的时候是不是想问我来着?”

其实她中午的时候看到陶念期待又抑着自己期待的样子,最开始觉得挺可爱,后来又觉得这孩子有点懂事得让人心疼。

陶念攥紧了书包带子。

她当然想问,想问林知韫怎么记得她的生日,想问那杯奶茶是不是被看穿了小心思,更想问……有没有准备礼物。但此刻她只是眨了眨眼,装作不知:“嗯?”

林知韫忽然倾身向前。

暖黄的台灯光晕里,陶念看清了她眼底细碎的光,像是去年冬夜她陪自己等在医院吊水时,灯光落在她睫毛上的样子。

“可以问我的。”林知韫的声音很轻,“我真的准备了一点点礼物……”她故意拖长了尾音,“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要啊……”

“要要要!当然要!”

陶念几乎跳了起来,又慌忙捂住嘴,生怕被走廊上路过的老师听见。她的耳尖红得发烫,像傍晚天边最艳的那抹晚霞。

林知韫从办公桌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袋口细心地折了三道边,用银杏叶形状的贴纸封着。

“你回家再看。”她压低声音,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不要告诉别人。”

暮色中的校园安静得出奇,只有蝉鸣在梧桐树梢此起彼伏。陶念把牛皮纸袋紧紧抱在胸前,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物品的轮廓。坚硬的棱角像是书本,又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回到家,陶念连鞋都来不及换好,就迫不及待地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拆开了礼物。

陶念的指尖轻轻拨开牛皮纸袋的边缘,一抹熟悉的靛蓝色封面率先跃入眼帘。

是那本地下诗刊《黑洞》的手抄本。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笔记本的扉页上,林知韫用钢笔写着「给十六岁的陶念」,字迹工整比以往的板书更工整一些。

翻开内页,地下诗刊里那些锐利的诗句被一笔一划复刻在米色纸张上。墨色有深有浅,有些是深夜写就的,有些是清晨完成的。

「《致被删除的夜晚》

我们是被退回的信件

邮戳盖着不存在的地址」

诗句下方,林知韫用铅笔添了极小的一行批注:「但总有人会收藏这些错版邮票。」

陶念的视线突然模糊了。

她记得这本诗集,是她第一次当督导员时,管林知韫要来的。

这本书只能在图书馆借阅,还要教务处批准。还书的时候,她很是依依不舍。

而现在,这些诗句被林知韫的手重新赋予生命。

纸袋里还静静地躺着一本2004年版的《孽子》。虽然并不是被刘宏伟摔坏的那本1997年版,但泛黄的书页和熟悉的油墨香让她眼眶发热。

这本绝版多年的书,林知韫竟然又为她找到了。

书页间还夹着一张便签:「有些故事值得被重新找到。」

旁边是一本崭新的《树犹如此》,精装封面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陶念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发现林知韫用钢笔题了一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幸好,我们都还在生长。」

再往下翻,里面有个毛茸茸的柿子挂件,橙红色的绒毛在掌心柔软得像一团小火苗。她刚想把它挂在书包上,又突然舍不得了,转而轻轻放进了校服口袋里,这样就能随时摸到了。

袋底还藏着一大包桃子味的棒棒糖。

陶念忍不住笑了,拿起手机给林知韫发消息:【我不爱吃棒棒糖。】

消息刚发出去,对话框上方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几秒钟后,林知韫回复:

【但是,我给刘桐棒棒糖的时候,我记得某个小朋友闹别扭,还故意不写赏析大题……】

陶念的脸瞬间烧了起来。

她没想到林知韫连这种事都记得,那天她只是……只是看不惯林知韫对别人也那么温柔而已。

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陶念把棒棒糖一颗颗排开,桃子味的甜香在房间里悄悄弥漫。

***

夏夜的大排档人声鼎沸,霓虹灯招牌在油烟中晕开朦胧的光晕。

李仕超正举着烤鸡翅手舞足蹈,油星溅到外套上也不在意;申佳琪和魏琳琳头碰头地研究着菜单,为要不要加辣争论不休;张倩举着手机,闪光灯照亮了苏悦宁被芥末呛出眼泪的滑稽表情。

陶念坐在主位,面前堆满了五花八门的礼物——李仕超送的运动手环,申佳琪亲手织的围巾,魏琳琳从日本代购的樱花标本……

手机屏幕亮起,妈妈发来的红包静静躺在对话框里,备注写着:“给念念买好吃的”。陶念点了接收,突然想起初中的自己。

那时的生日,她总是独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着远处传来的嬉笑声,安静地吃完便利店买的饭团。

刘桐和杨芯蕊像两团挥之不去的阴影,把她初中的校园生活切割得支离破碎。

对于高中,她本不抱任何期待。

她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课间伏在桌上假装睡觉,体育课躲在器材室看书,放学后沿着围墙最隐蔽的路线快步离开。就像一只谨慎的蜗牛,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壳里,不期待阳光,也不畏惧风雨。

直到林知韫出现。

那个暴雨天突然罩在头顶的墨绿色的伞;那次低血糖晕倒时,背着她跑了很远,闯红灯把她送到了医院急诊;食堂的饭菜不合胃口时,“不经意”在办公室做的蒸红薯;政教处里挡在她身前的身影;校服裂缝间绵密的针脚,领口内侧藏着只有她们知道的猫咪表情包;还有此刻书包里那本手抄诗集,扉页上写着「给十六岁的陶念」……这些零散的、发光的碎片,像一把特制的钥匙,慢慢撬开了她紧闭的世界,涌进来整个世界的喧嚣与光亮。

现在的早读课,她能听见自己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教室;自习课时,政治笔记在同学间传阅,页脚被翻得微微卷边;运动会上,她接住那根带着体温的接力棒,第一次感受到风在耳畔呼啸的形状。

那些曾经只存在于他人谈笑中的“普通青春”,如今正裹挟着烟火气,一件件地,温柔地填满她生命的每个缝隙。

“许愿许愿!”李仕超突然拍桌大喊,把插着蜡烛的奶油蛋糕推到她面前。蜡烛蹿起的火苗在夜风中摇晃,映得每个人脸上光影斑驳。

油烟味、啤酒香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混在一起,耳边是朋友们跑调的生日歌。

烛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映照着陶念微微颤动的睫毛。

她闭上眼睛,掌心相扣抵在下巴前。

第一个愿望是——愿此刻永不褪色。

第二个愿望是——愿她的月亮永远明亮。

“呼——”

蜡烛熄灭的刹那,夜市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陶念睁开眼,看见奶油蛋糕上融化的蜡泪,像极了那年冬天落在林知韫肩头的雪花。

此刻,有点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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