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出去,看见阿公已经坐在厅堂。
他们家是前铺后屋的老房子,药铺开在外头对着马路,进来穿过天井,曲脊上铺红瓦,檐下落着门厅,两侧各有几间房。
厅堂地板上铺着大块大块的方形红砖,砖的年纪比阿公还大,颜色早已不复鲜艳,是一种灰扑扑的红。阿公有时候忆往昔,讲药铺最辉煌的时候,阿公的阿公雇了好多学徒和工人,就在这厅里熬汁制丸,在天井蒸药晒草,迎来送往。
末了阿公总要再加上一句,现在别说来看病买药的人了,岛上连活人都不剩几个。
方泽芮就会说,阿公你好像在讲鬼故事。
此时方泽芮和丁明犀一起坐下,厅里简单支了一张小桌,桌子是从五金店花十几块钱买的,配套的却是从厨房移出来的酸枝木椅,很不搭调。
其实红漆木椅的原配是一张同样做工精细的大圆桌,只是如今屋子里也就两三张嘴要吃饭,不必要专程进厨房饭厅,坐在那么大的桌前,反显得寥落。
久未有人光顾的大圆桌守在厨房里成了杂物台,堆满了年复一年累积下来的鸡零狗碎。
好在前厅小桌前仍有笑语起伏。桌上三菜一汤,都是雨晴姐的手艺,每天吃什么不固定,主要看大排档里客人点了什么。
好比今天,应该是有人点了炒花蛤、花仙鱼、炒应菜,汤是墨斗丸汤,每样雨晴姐都多做了点,让丁明犀送过来。
饭却不同往常。阿公和丁明犀碗里的倒还是白饭,方泽芮面前的却是紫菜炒饭一碗。
方泽芮看了丁明犀一眼,用眼神发射疑问讯号,但阿公抢先答疑:“啊还不是你那个嘴噘得能挂塑料袋,阿苗才专门给你开小灶给你炒饭吃,我都只能吃白饭。”
方泽芮翻个白眼:“那是因为阿公你不爱吃紫菜,而且我嘴哪有能挂塑料袋那么夸张?乱讲。”
丁明犀笑眯眯说:“快吃。”
讲阿公的时候理直气壮,转头对上丁明犀,方泽芮不知为何失了气势,他先扒了两口饭,米饭炒得干爽,粒粒分明,又香又脆的碎紫菜和鸡蛋虾米拌在饭间,鲜味沁入舌尖,还有比平常炒饭多加了不少量的胡椒粉,方泽芮喜欢那种有一点点呛的感觉。
他都能想象出丁明犀最后狂拍胡椒粉瓶子的模样。
原来今天丁明犀那么久才来是为给他炒饭。
终于终于,他脑子里一直冒气的可乐终于消停了,气消了,变成小甜水,晃晃荡荡。
吃人嘴短,歉疚涌上方泽芮心头:“我错了小苗,其实我也不该那么久不搭理你。”
丁明犀还是只笑。
有只野狸花猫循着香味从屋顶跳下来,钻到桌下,丁明犀“妮妮”叫了它两声,夹了一点没沾上豆酱的鱼肉扔到地上。
阿公见有八卦,来了劲:“哎哟果然吵架了啊?”
方泽芮还是立即否认:“没吵。”
阿公问:“为什么吵啊?”
丁明犀仿佛和方泽芮失去了默契,竟然直接说了:“我跟别人说我有暗恋对象,他不高兴。”
方泽芮皱鼻子:“……我没有!”
阿公了然:“那你这样说怪不得他不欢喜。”
“你们还记不记得你们读幼儿园的时候?”阿公舀了颗墨斗丸到碗里,眼睛眯起来,从记忆里捡些往事出来,他看向方泽芮,“幼儿园要办什么文艺汇演,你们大班排了个舞台剧,本来你演国王阿苗演王子。”
方泽芮试图打断:“啊今天这丸子真不错……”
打断失败,阿公继续讲:“结果排练的时候你看到王子要和公主一起跳舞,在幼儿园里大哭大闹。”阿公说着还比了起来,“‘丁明嘘不可以和别人跳舞!’说话都还漏风呢。”
方泽芮白眼翻到天上:“……”
丁明犀笑得眼都弯起来,方泽芮在底下想踢他小腿,很轻很轻一碰,结果猫黏黏糊糊叫了一声,尾巴缠了上来。
阿公:“从小就一定要霸占阿苗,搞得最后好了,老师说你们都别演了,都去当背景板。”
原本两人都领了小皇冠和披风,国王和王子的区别是国王脸上还要贴小胡子,除此之外两人都很是威风凛凛。后来这些都被收回去了,老师重新给他们发了贴着图案的头箍——随机分的,方泽芮拿到的是小草图案,丁明犀拿到的是火苗图案。
他俩和其他的什么小花小树云朵一起站到了最后,成为舞台剧的背景,所需要做的唯一表演就是随着音乐律动。
大约是排练时被叫代号叫多了,“小草”“小火苗”这两个代称竟然慢慢在同学老师之间叫开,甚至一直叫到现在。
方泽芮不服气,反驳了阿公:“苗也哭了好吗?”
丁明犀倒是很坦荡:“啊,是,我也说我不要和公主跳舞。”
阿公视线转向丁明犀:“你还说你想和国王跳舞,大家说这个不合礼法……你阿妈雨晴更是笑死人,说演的是西方的故事,不用遵守我们中华礼法,君臣父子一起跳跳舞又怎么了?”
太久以前的事了,两人都记不太清围观的大人那时候说了什么,何况那时应该也听不懂这些。现在听来只有无语,方泽芮说:“那还好老师明智,没真让我们跳,不然像什么样子?”
丁明犀只听他们说,没接话,手一伸,方泽芮一边和阿公热聊,一边条件反射似的把已经扒空了的碗递过去,丁明犀又从保温饭盒里挖了一碗炒饭,再推到方泽芮面前。
“都说你俩本来是双生子才对,不小心分到两个妈妈肚子里。”阿公回过神来,差点忘了当务之急应该是八卦,“所以阿苗真有暗恋对象了?也是,眨一下眼都这么大了,也是可以谈谈恋爱感受春天了。”
方泽芮急了:“哪有大人教唆高中生谈恋爱的!”
阿公:“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
“停停停,阿公,时代变了,现在讲究少年强则中国强,少年要强就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要存天理灭人欲,要抛弃杂念断情绝爱,要一心为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读书,这样才能成为社会的栋梁……”方泽芮说罢又轻轻踢丁明犀一下,这次碰到了,“还笑,笑什么,听到没有丁栋梁,不许早恋。”
丁栋梁“嗯”了一声,又跟阿公说:“我逗小草哥的。”
讲下今天的菜式问了问大排档的生意,阿公又讲到他们在读的青葵一中可能要停止办学的传闻——青葵岛很小,岛上拢共两个中学,近年由于人员外流,年年都传生源不足要关掉一个学校,但年年保持现状——方泽芮说这都传了多久了,跟狼来了似的,阿公说这次不一样,这次传得有影有迹的,说是文件都下来了。
很快又拐到别的去了,饭桌上话题总是变得很快,最好的佐饭菜是闲谈,话音落了,饭也扫光了,具体聊了什么谁也不太记得,可能一并吃进肚子里了,只剩下话足饭饱的熨帖之感。
吃完饭,阿公回到铺里,生意是不怎么样,但铺门是一直开着,时不时会有厝边头尾的邻居过来坐坐吃茶。
方泽芮洗好碗出来,天已经黑透了,丁明犀也把手从野猫肚皮上拿开,从天井边站起身,拍拍校服裤子。方泽芮跟狸花猫讲:“我们要去写作业了,你找别人玩吧。”
狸花猫钻进夜色里不见了,方泽芮和丁明犀钻回房间。
做作业,放听力,但显然两个人都没怎么听进去,一对答案五道错三道。方泽芮气是早消了,但不知怎的思绪总忍不住飘到丁明犀那个莫须有的暗恋对象身上,到底有没有这人啊,如果有的话,到底是谁?……而且他走神就算了,丁明犀在走什么神?平时这人学习的时候很认真学,玩的时候很认真玩,像这种注意力不集中的情况很是罕见。
“考不上大学了要,”方泽芮转了下笔,“刚才听听力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丁明犀“嗯?”了一声:“没有啊。”
方泽芮装作开玩笑:“不会在想你那暗恋对象吧。”
丁明犀愣了一下,旋即笑说:“不是就在我旁边么?也不用想。”
方泽芮:“……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有跑火车的倾向了。”
丁明犀说:“我认真的啊。”
方泽芮鼓了鼓颊,很快又像个泄气的河豚:“行吧。”
就算所谓的暗恋对象是在开玩笑,丁明犀应该也有别的事瞒着自己,刚才他那样子,思绪明显飘到太平洋了。但是……但是,这好像也很正常。
以前方泽芮总听人说再好的朋友之间也会有各自的私人空间,他每次听到这种说法都嗤之以鼻,心说那是他们不够要好,他和丁明犀就不曾分你我。
可是现在,丁明犀有了秘密。
方泽芮正自顾自感伤,脑内小作文已经写到什么成长就是要和好友渐行渐远大家总会走散……丁明犀又很突然地向他敞开了心扉:“刚才确实走神了,在想……”
“在想?”方泽芮坐直了,洗耳恭听。
什么渐行渐远,他的小苗还是对他毫无保留……!
丁明犀趴到桌上,仰头看进方泽芮眼睛,隔了一会儿才道:“想谈恋爱。”
方泽芮刚扬起的嘴角立刻垮下去了:“……”还不如不要告诉他!
丁明犀接着说:“想和你一起谈恋爱。”
方泽芮又恼了,其实他也还没搞清楚自己在恼什么,嘴皮子先大脑一步开始输出:“这种事是说一起就能一起的吗?你当是小学生约着一起上厕所呢?虽然我觉得学生谈恋爱不好,但你要是真有喜欢的人了,那你就去追你就去谈,我又不会真拦着,难道你是怕我觉得不平衡,所以也要让我跟你一起找个对象吗?”
丁明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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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紫菜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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