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剑兰与银瑰④

沉重的门无声滑开。

刺骨的人造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刺入莱桑德适应了七日绝对黑暗的瞳孔。

他猛地闭眼,纤长的银白色睫羽剧烈颤抖。

小小的身体在强光下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带着长期处于幽闭环境后的僵硬与虚弱。

门外。

两位家族内部执事静立,如同早已设定好的程序。

暗银镶边的制服一丝不苟。

胸前佩戴着荆棘缠绕银月徽记。

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接收一件被“处理”完毕的物品。

“莱桑德·希尔弗谢德阁下。”一人声音平稳,毫无情感起伏,“反思期结束。返回居所。” “返回”二字,冰冷地宣告他重新被纳入家族精密运转的齿轮。

莱桑德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脚步有些虚浮。

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胸前的银玫瑰勋章——这是他在黑暗中唯一能触摸到的、来自“外面”的实体。

冰凉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存在感,对抗着禁闭带来的虚无。

他努力挺直单薄的背脊,希尔弗谢德要求的仪态刻入骨髓,即使身体因虚弱而微微摇晃。

他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近乎月白色的顶级丝绸小礼服,剪裁完美贴合他单薄的身形,领口和袖口缀着的细密银线刺绣,在冷光下流淌着寒霜般的光泽。

银发被仔细梳理过,柔顺地垂落,散发着极淡的、冷冽的雪松与百合混合的洁净气息。

这身无可挑剔的体面,连同他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淡淡青影却异常洁净的小脸,正是禁闭结束冰冷仪式的一部分:在门完全打开前的短暂黑暗过渡中,他被沉默高效的执事迅速擦拭、更衣、打理,如同处理一件需要恢复出厂设置的贵重物品。

所有外在的“不洁”痕迹被强行抹去,只留下精致外壳下无法掩饰的虚弱与惊悸。

矢车菊蓝的眼眸失神地低垂着,仿佛灵魂的一部分仍滞留在那永恒的黑暗里。

沉默。

他像一片被狂风蹂躏后、勉强维系着形状的名贵花瓣。

被两位执行命令的执事无声地“护送”着。

穿过漫长、空旷、冰冷的长廊。

月白色的丝绸在冷硬光线下流动着脆弱的光,与他毫无血色的肌肤、失神的蓝眸共同构成一幅冰冷而精美的囚徒肖像。

侧翼入口的阴影里。

萨拉森·希尔弗谢德倚墙而立。

深海蓝的短发下。

下颌线条绷得有些紧。

灰珍珠般的眼眸低垂。

廊灯在他年轻的脸侧投下深刻的阴影。

周身的气息,比这长廊更冷硬一分。

执事停步。

分立两侧。

目光平视前方。

如同两座冰冷的界碑。

萨拉森从阴影中踏出一步。

光线落在他身上。

他走到莱桑德面前。

俯视着幼弟。

七天不见。

弟弟像被抽走了魂魄的精美人偶,只有那身强行赋予的、冰冷的体面证明他还“存在”。

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

没有言语。

在执事平静的目光注视下。

萨拉森的手臂抬起。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果断地。

将穿着月白色丝绸服饰的莱桑德拉向自己。

环住。

这个拥抱。

隔绝了执事的视线。

也隔绝了一部分长廊的冰冷。

带着一种无声的庇护意味。

那冰凉的丝绸触感,和弟弟衣服下细微的颤抖与不正常的低温,形成了更深的对比。萨拉森能清晰感受到这层华丽外壳下的脆弱骨架。

莱桑德茫然抬头。

额头抵在兄长的胸口。

隔着衣料。

能感受到一种紧绷的、属于年轻人的力量感。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息。

不再是纯粹的沉重或顺从。

是更深沉、更压抑的某种东西。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力度的庇护。

戳破了莱桑德强撑的薄壳。

七天积累的恐惧,无处安放的委屈,对未来的深深茫然。

对“外面”那短暂光芒的无助思念……

瞬间化作滚烫的洪流!

他猛地将脸埋进萨拉森的衣襟!

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

没有嚎啕。

只有压抑不住的、滚烫的泪水。

无声地洇入萨拉森的内心。

萨拉森的手臂收得更紧。

一只手牢牢按在弟弟单薄的后背,另一只手护着他的后脑。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的下颌抵着弟弟柔软的银发。

灰珍珠眼眸抬起,冷冷扫过执事,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警告。

在这条令人窒息的走廊上。

这个拥抱。

是萨拉森沉默的宣告。

莱桑德小小的手死死抓住兄长的衣襟。

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生活重新嵌合希尔弗谢德严苛的齿轮。

时间。

教育。

矢车菊蓝眼眸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只剩下冻土般的沉寂。

迷路。

演武场。

香香的大哥哥。

银玫瑰勋章……

成为必须被“缄默”深埋的记忆。

唯有那枚勋章。

紧贴肌肤。

是冻土下唯一残留的。

微弱暖意。

一个午后。

萨拉森带着莱桑德。

来到西翼一个特意安排的空旷房间。

巨大的落地窗外。

庭院被修剪得一丝不苟。

死寂如画。

房间中央。

矗立着一架通体漆黑的三角钢琴。

线条冷硬如碑。

巨大的琴身如同沉默的渊石。

光滑如镜的漆面,冰冷地反射着窗外冰冷的光。

散发着与家族气质相符的、令人屏息的肃穆与沉重。

莱桑德站在门口。

望着这冰冷的庞然大物。

眼中只有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

他换上了一套深墨绿色丝绒小礼服,领口镶嵌着两粒小小的、光泽温润的珍珠。

这份深沉的墨绿,将他本就苍白的肤色衬得近乎透明,尽显易碎的精致感。

他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黑色岩缝中的、名贵而脆弱的月光兰。

“雄父认为合适。”萨拉森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一点情绪。

“音乐能帮助你凝神静气。”

“符合《缄默宪章》的宗旨。”

“钢琴,”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琴键上,“……可以发出声音。”

这架琴。

是规则允许的存在。

萨拉森站在稍远处。

灰眸沉静地看着弟弟。

像在观察一个被放入特定环境的、珍贵的标本。

莱桑德慢慢走近。

冰冷的空气包裹着绿色的丝绒身影。

他伸出小手。

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光滑冰凉的黑键。

触感坚硬。

如同触碰这个家族冰冷的表面。

“试试。”萨拉森的声音不高。

莱桑德踮起脚尖。

爬上宽大的琴凳。

墨绿色的小小身影,陷落在巨大的、吞噬光线的漆黑钢琴前。

显得格外渺小无助。

他抬起手。

苍白纤细的手指悬停在黑白分明的键域上方。*

像面对一个巨大而无解的谜题。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混杂着委屈和无处诉说的思念。

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不再去想那些复杂的情绪。

只是顺从着一种本能的驱使。

将小小的手指。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脆弱和迷茫。

轻轻按了下去。

“咚……”

一个单音。

低沉。

带着些许生涩的共鸣。

在空旷的房间里轻轻回荡。

并不优美。

甚至有些笨拙。

但这微弱的声音。

却像是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小石子。

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打破了绝对的“缄默”。

墨绿色的小小身影,因为这自己制造的声音,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萨拉森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灰眸专注地看着那落在琴键上的幼嫩的手指。

莱桑德被自己制造的声音微微惊动。

他看着自己按在琴键上的手指。

又尝试着。

用指尖带着一点点的探索,又按下了另一个键。

“叮……”

一个稍高的音。

清脆些。

与之前的低音并不和谐。

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

蓝眸中是纯粹的困惑和一点点尝试的勇气。

任由指尖在几个相邻的琴键上,轻轻触碰,点按。

不成调,

不成曲。

只有几个零散的、带着怯生生的试探的音符,断断续续地响起。

像冻土下,一颗微弱的种子。

在用尽力气,发出极其细微的、寻找生机的声响。

每一个轻微、迟疑、甚至有些走调的音符。

都是他无处安放的脆弱。

和内心深处。

对“声音”本身。

对“表达”可能。

一种无声的祈求。

萨拉森静立。

昂贵的钢琴发出顺从的低鸣。

他灰眸深处。

是审视。

也是理解。

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份脆弱表达的默许。

他明白。

这微弱、不成调的琴音。

是莱桑德在严苛框架内。

一种无声的喘息。

一种对“存在感”的卑微确认。

音乐在此。

非为技艺。

它是冻土之下。

一颗稚嫩灵魂。

在窒息环境中。

本能地、脆弱地。

尝试触摸世界。

证明自己并非彻底沉默的印记。

莱桑德的手指停在一个白键上。

一个小小的、带着点回音的音符响起。

他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

蓝眸中水光朦胧。

带着一种深切的迷茫和无助。

他微微低下头。

银发滑落。

遮住了半张脸。

指尖无意识地在琴键上轻轻摩挲。

仿佛在触摸那个“香香的大哥哥”留下的。

那滚烫的承诺。

每一个微弱、孤单的音符。

都是他灵魂在无声冻原上的。

一次小心翼翼的呼吸。

在这断断续续、充满稚嫩困惑的琴音里。

萨拉森听到了弟弟灵魂深处的无助。

未来漫长而冰冷的岁月里。

这架黑色的钢琴。

或许会成为莱桑德唯一能稍稍发出自己“声音”的角落。

即使这声音。

是如此的微弱,迷茫,且带着被允许的脆弱。

而这微弱的“声音”。

终有一日,

或许会在某个被允许的、宏大的音乐厅穹顶下。

以另一种方式。

讲述一个关于沉默等待与微弱星光的故事。

遥远星港。

卡西安踏上星舰。

舷窗外,帝都星的光芒化作冰冷星海中的一粒尘埃。

他指尖无意识划过冰冷舷窗。

浅绿眼眸倒映着浩瀚无垠的寂静宇宙。

那里,仿佛倒映着一个银发幼崽。

网文的排版我好不适应,勉强分一下,要是有人觉得看到不舒服,跟我讲一下。[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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