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魔窟,黎墨摆出魔罗该有的架势,双手背后,气势汹汹道:“本尊活了上千年,你一区区活了十九年的……”
“你算计了这么多,就是为了向昭熠报仇吗?”
未想未能吓唬到对方,反被她给喧宾夺主了。明明他是师父,怎么倒被兴师问罪起来了?刚起的气势可不能这么快就灭了。
“不错!”他承认得理直气壮。
“你真的是个……”她气急败坏地搜寻着合适的词语,肩上的金乌翮也跟着炸了毛。
“真是个什么?”他嬉皮笑脸地玩起了填空:“畜生?孽畜?孽障?秽物?”
她愣了愣:“你之前都是被这么称呼的吗?”随后气鼓鼓道:“神仙的嘴巴怎么能这么脏!”
“那些迂腐的神仙才骂不出这么多新鲜词。”他满不在乎道:“这都是修仙的凡人说的。”
她一听,更气了:“修仙还污言秽语,不怕造口业吗!”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你这到底是在冲谁发火?”
她狠狠剜他一眼:“当然是在生你的气!”
“既然如此,为何不听肃慎的话将我抓了?”
她不屑道:“恩将仇报,非君子所为。”
“恩?”他更不解了:“我何时对你有恩了?”
“孔东的追杀,忠雍城的迫害,再加上方才天兵的缉拿。”她竖起三根手指,炫耀似的伸到他眼前:“你整整救了我三次。”
“第一次救你是不想次日的献祭被破坏,”他压下她第一根手指,“忠雍城那帮蝼蚁是受我胁迫才干出这么多破事儿的,”说着又将第二根手指也压了下来,“至于方才……”
“方才那次总该算了吧?”徒留小指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信任他的原因被他亲自一一扳倒,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方才,”他无情地将最后一根手指被他无情压下,“是不想你落入天庭手里,坏了我的复仇大计。”
手重重落下,她再无举着的力气了。细细想来,若非她主动央求跟他走,或许他的仇早在忠雍城就了结了,之后的种种,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她自找的。
他看着光亮从她眸中一点一点熄灭,虽是亲手所为,但不知为何也跟着黯然了下来。见她转身要走,他慌张将其拦住。
“你已拜于我门下,不得后悔,更不可叛逃!”他厉声威吓道。
金乌翮感受到了危险,再次摆出攻击之势,而她对此却没太大反应。
“魔罗大魔多虑了。”她冷着脸道:“您杀人就像捏死蚂蚁般轻巧,而我向来惜命,怎敢忤逆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你已知晓自己乃昭熠转世,此世又是最后一世,结束后便能重返神位,死于你而言,有百益而无一害。”
原来她死了就能回到天上做神仙,这么看来,她这辈子能活多久、过得怎样确实无关紧要。可即便是这样,她依旧不想死。
她,沈昭昭,不想死。
“原来如此,”她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多谢你据实相告,不过既然死威胁不了我,你又凭何拦我?”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追悔莫及,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才想到了如何应答。
“你的元丹。”他又一次自信满满地说道:“我给你了这元丹,自然也可以收回。”
“这是涟姨的元丹,我确实舍不得。”她点头表示了肯定。
他想着这下是胜券在握了,没料对方话音一转:“可你不是想利用这元丹让我入魔吗?若是收回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捱过五百年生不如死的煎熬,好不容易才找到她,怎能就这么放她离开?他不能让她走,她必须待在他身边!没了办法的他死死钳住了她的胳膊,越来越用力。
沈昭昭被他抓疼了,低头一看,发现那手的虎口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疤,是她的血留下的疤。
她想起了那个梦,那时的他千疮百孔,悲痛欲绝。她明白他的恨,在经历忠雍城的一切后,她开始熟悉起这种感受了,那是深不见底的哀怨,具有支配一切的力量。她自己都难以幸免,又怎能苛求别人宽宏大量呢?况且,他津津乐道的复仇大计是这般昭然若揭,了然的算计,也就不具备多少杀伤力了。
敛起思绪,她表情有所缓和:“我不走。”
“什么?”他反应了一会儿,又问:“真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不会背信弃义的。”
“本尊才不要当你爹。”他嘟囔着,刚要松手,见她又抬步要走,赶忙再次握住。
她无奈道:“都让你别多虑了,我只是觉得累,想去休息了。”
他悻悻将手收回,从袖中取出一琉璃盒子:“这是去瑕复瑜膏,可去除魔焰留下的疤痕。”
那肉眼难见的小疤她自己都未上心,没想到他还却惦记着。在之前的善意被全然否决后,他又释出了新的善意,而且是真正纯粹的善意。
心底扬起暖意,她接抓过他的手,蘸取些许膏药,涂在了虎口处那碍眼的伤疤上。
他以为她是不信他,在拿他试验,冷哼了一声:“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大魔之腹。”
“你因伤我心存歉意,我又何尝不是呢?”她反唇相讥道:“你才是以小魔之心,度女子之腹。”
疤痕在顷刻间消失,她微微仰起头,笑道:“如此一来,便扯平了。”
这幕是如此似曾相识,他恍惚间看到了另一张脸。
“这次算是打了个平手。”
那时的她说道,也是这般神情得意,唯一不同的是,她的左颊边没有这么一个酒窝。
沈昭昭见他愣怔在那里,目光悠长,似是在看着她,又好像透过了她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她狠狠拍了他一掌,将他的魂打了回来。
她伸长着脖子道:“礼尚往来,现在轮到师父给弟子涂了。”
眸中扬起笑意,在即将溢出时被他及时止住了。
他揪起她的脸,狠狠一捏,警告道:“莫要得意忘形。”
***
炙热粘稠的鲜红色岩浆发着亮橙色的暗光,有火星不断从中冒出,噼啪作响。
黎墨仰躺其中,适宜的温热感立马将方才的疲乏一扫而光,他惬意地合上了双眼。
“师父!”
随着一声叫唤,沈昭昭闯了进来。他猛地一惊,飞快将身子严严实实地埋进了岩浆里。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伸着脑袋,慌张道。
她不懂他为何这么大反应:“是阿金带我来的。”
他一脸茫然:“谁是阿金?”
她抬抬下巴,指向肩膀,只见金乌翮骄傲地挺了羽轴。
当年所向披靡,令众妖魔闻风丧胆的神器被起了这么个蠢名字,还为此沾沾自喜。他一时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接着转念一想,金乌翮能感知方位却破不了结界,她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才是。
“你看得到我的房间?”他问。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嘛。她点头道:“你房间连扇门都没有,简直是一览无遗。”
没想到有了修为后,即便未加修炼,她的法力也增进得如此之快。看来他得要好好加固结界,多提防着她一些。
“真是越来越放肆了!”他用起了师父这一身份镇压她:“为师的房间是你可以随便乱闯的吗?!”况且还在他沐浴的时候,难道她就没觉得又任何不妥吗?
他想的没错,沈昭昭确实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她不仅脸不红心跳,还十分坦荡地参观了一圈。
“为何你的房间比我的大了这么多?就连摆设也考究多了。”她不满道。
“废话,为师是什么身份,怎能与尔等小辈一样?”
“好吧。”
“知道了就赶紧退下!”他催促道。
来意尚未道明,怎能就这么走了?她走到池边,问:“师父,你房内里可有镜子?”
黎墨疑惑:“你要镜子做什么?”
“天君说天界的一日相当于人界的一年,我在天上待了这么久,想看看自己有没有变化。”她振振有词地说道。
他沉默了。
怕他为难,她颇为善解人意地补充了一句:“若是没有,可否教一下徒儿如何变一面出来?”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强忍着什么。
她俯下身,凑了过去:“师父?你为何不说话?师……”
黎墨终于忍无可忍,抬手一挥,将这迟钝呱噪的家伙送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做人师父的,一点耐心都没有。”她埋怨着往床上一摊,又一次忘了如今的床早已与过去的不同,是块硬邦邦的石头。
她吃痛地揉着头,在床上翻来覆去,可无论是哪种姿势都硌得慌。
入睡无果,她索性侧过身,与金乌翮聊起天来。
“阿金,你刚才有看到他身上的疤吗?”
金乌翮弯了弯羽片,点了点头。
他的身子体无完肤,布满了密密麻麻细小灼痕,像是被万箭穿心了一般。不,不是像,他确实曾遭受过万箭穿心。
最令她在意的,是他胸口上那个形状怪异的伤疤。那道疤由檀中处向外延展,像是藤蔓一样遍布了他整个上半身。
可惜她未瞧见下半身,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一样。
“那些疤都是昭熠留下的吗?”
金乌翮又点了点头。
她对昭熠知之甚少,唯一的连结便是那个梦。
梦境中所感受到的痛苦与不忍,是否同样也是她的感受呢?如果是的话,她又为何要如此对他?
大概,是有苦衷的吧……
对了,还有那个诅咒。
“阿金你说,那个诅咒是真的吗?”
这次金乌翮没有回答,他平摊在那里,绒毛微微颤动着,显然已步入了梦乡。
她想,或许是真的吧,因为她确实被至亲至爱所抛弃了。
可是,他诅咒的是昭熠。
而她,不是昭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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