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圆满

在姜煐的印象中,裴柳氏在他们婚事中所处的角色不外乎是慈母哀儿。她对姜煐多有恭敬,姜煐不追究她低低哀怨。

姜煐记得有一日早起,清露微凉,裴颐之站在院落地看满地落花,和她告假。她问何事,裴颐之迟迟未抬起头,良久后才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他说,母亲死了,求殿下允假。

她给了裴颐之三日假,裴颐之回来时,便像卸下了一个无人知晓而沉重的秘密。

如今,裴柳氏就在主厅中。姜煐没有在外面等候,她始终觉得虽然隐藏了身份,可是她不该站在堂下任由裴柳氏指责。

她坐在园中喝茶,看见不圆满的月亮高挂在天际,跑来请她的小婢女气喘吁吁,说主母一定要见她一面。

见她一面……

所求为何呢?

之前裴柳氏在信中大怒,想必现下是怕她这个来路不明,无籍无名的女人留在裴颐之的身份。

裴柳氏不识得她的长相么?她识得的。

“主母生气否?”

面对姜煐平平淡淡地追问,小婢女低低垂着头,支支吾吾点头。她告诉姜煐,主母不仅生气,还在堂中砸了东西,抢了郎君的镜子,差点砸下去,被同心和柳嬷嬷拦住了,保住了那命根儿。

姜煐心一紧。

好在是差点。小婢女抬头看了她一眼,再度期期艾艾,郎君被主母指责不孝,说是让娘子快快来见。

姜煐食指点着桌面。她既然已经在程廷面前挑明了身份,又何必再在裴宅惺惺作态,做裴柳氏的出气筒?

不过半刻,同心跟着小婢女来相劝,从盛京跟来的小厮要拖她走,她笑道:“好大的排场。”

她侧身不让小厮碰她,小厮却发了狠来抓她,手下毫不留情,将她雪白皓腕抓出印子。姜煐皱眉看着手腕上被拉扯的红绳,不悦地将那小厮踹开,另一个又从身后扑上来抓住她。

姜煐下意识就一脚踹了过去。小厮捂着脑袋往阶梯下滚,像个无主的球儿,刚巧滚到裴颐之的脚边上。

小厮抬头想要求主子替他做主,不成想看见裴颐之双眸漆黑,如勾着把刀子,临到嘴边的话在脑中闪去,忘得一干二净。

姜煐广袖揉皱,发丝凌乱,月光下眼底泠泠有光,实在是气极的结果。

她看向神情冷厉的裴颐之,还未开口,就听见裴柳氏的声音从后头传过来。

“大胆!”

大胆?

姜煐转过身,见裴柳氏从暗影中走来。她头戴双股青鸾翠玉钗,妆容得体素净,可见年轻时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姜煐挑眉:“建宁侯夫人这话,本宫听不明白。”

她拍了拍手,看见裴柳氏脸色微变:“你是……”

“本宫行事张扬,料想夫人见过本宫?”她笑道,“若是不识,便叫裴郎一并行礼吧。”

裴柳氏面色瞬间苍白,眉间拢着愁郁,再刹那,眸中却闪着奇异热烈的光,瞥过裴颐之苍白的面容。

裴柳氏声音微微颤抖,眸中光愈盛:“颐之。”

风吹叶颤,众人屏息而立。

敢瞧的,不敢瞧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围在未来郎主的身上。

裴颐之年少入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向来从容不迫,云淡风轻。如今眉间隐隐显怒,如星眼眸中暗涌流动。

他垂眸扫视过两名小厮,好像能把他们连肉带皮一起生剥了,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

“郎……郎君……”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他们会从他的态度里决定如何处置这个身份不清不楚的来者。

裴颐之跨步走向姜煐,见她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往下看他,微微垂首。

他行了礼,看见了她之前被抓住的痕迹,探手向前,轻轻发问:

“殿下何故发怒?”

姜煐嗅见他袖间暖香,神情一顿:“你知不知你在做什么?”

他抿唇微笑:“他们以下犯上,自会领罚。”

四周寂静,无人说话。

他将她略显凌乱的发拢到耳后,姜煐拍开他的手,他一顿,依旧站前来,侧身挡住了她的身姿。

他们离得很近。

近得不像是普通关系。

姜煐忽然反应过来,他不仅要告诉其他人她的身份,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表现他们的关系匪浅。

她欲转身,裴颐之抓住她的手腕,覆盖住那道红痕。

“裴颐之!”

裴颐之垂头将她的身影锁在眸中,轻轻笑着,几乎耳语般耳鬓厮磨:“殿下忘了,这些日子在宅子里都唤我什么?”

……裴郎。

姜煐雪颊覆上薄红:“我还没找你问罪呢,你发什么疯?”

裴颐之悦耳笑声溜进她耳中,她要推开他,他却不肯。

“殿下才是,知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他说话声就在她耳边,小小的,幽幽的,“那夜皎皎宿在我床上,与我同眠……”

“你明明说还未到时候,是你心急——”

“我是该心急。”裴颐之牢牢抓住她的手,藏在身前,叫身后人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我后悔了,我收回那句话。”

“你……裴颐之!”

姜煐另一手拍他胸膛:“你母亲还在。”

裴颐之与她说:“她在更好。要她看见皎皎也是心悦于我的……”

姜煐耳珠红透,瞪他:“谁心悦你了!”

“没有吗?”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裴颐之沉默良久,又泛起那抹捉摸不透的笑:“柳嬷嬷方才又说要让同心伺候我——”他话还未说完,姜煐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你敢!”

她这回终于推开了他。

所有人都看见他们渊渟岳立的郎君被狠狠踩了一脚,反而看起来更加高兴了。

姜煐越过他去看裴柳氏,她没有盛怒,浮现出叫人意外的亲善笑容。

因为知道是她吗?

她走过去,裴柳氏缓缓行了礼:“殿下贵安。”

姜煐抬头看她,想起多年后裴颐之告假的那个雨天,总觉得他们的笑容中有种如出一辙的神秘和难以捉摸。

“这段时日,要打扰夫人了。”

裴柳氏抿唇,客气道:“殿下亲临裴宅,是我等的荣幸。”

那两名碰了她的小厮被打了十几大板,接下来几日,整个裴宅上上下下都对她更加恭敬。

同心时不时送来调理身体的补品,平时是站着的,现在身体躬得低,姜煐看着腰累。她告诉同心不必多礼。这毕竟不是宫中。

同心有时好奇,大着胆子问她,宫中是什么样?

“你想去吗?”

同心摇摇头:“奴没这等荣誉呢。”

姜煐说:“宫里也没什么好。”她说的平淡简单,不自觉透露出情真意切。“等同心进宫,便永远见不到意中人了。”那里没有甚么情爱,只有永不止境的权利漩涡。

同心摇头:“奴没有甚么意中人。郎君要奴伺候好殿下,奴便竭尽全力伺候殿下。”

“那你说说,那夜你家主母到了裴宅,到底和郎君说了甚么?”

“没说甚么。”同心略微犹豫,福了福身,“就是卜了一卦。”

“什么卦?”

“奴看不懂,主母和郎君心照不宣,并未多言。”

姜煐笑了笑。

裴柳氏偶尔来访,和姜煐印象中一模一样。

每当她坐在姜煐一旁说话时,姜煐都会想起不远的但又仿佛十分遥远的将来。

这日,裴柳氏沉默半晌,试探道:“殿下为那句话而来吗?”

“夫人在何处听闻?”

“现下整个邑安府沸沸扬扬,恐怕会传到盛京。”

燃同根而天命见。这句从未出现过的话诞生于历史上是否能长出一段新芽还未可知。

她有找同心出去打听过,朝仪帝姬来到邑安府的事情已经人人皆知,程廷亦给裴颐之来过信件,上书听说雍亲王曾拜访朝仪帝姬,不料竟然遭到闭门羹。千山围猎的邀请函好说歹说送进去了,可帝姬睡着,没回复。

姜煐回复:“夫人不必忧虑。”

裴柳氏轻轻点头,还愈想问什么,半张着唇,见姜煐只顾着看书,不再打扰。

姜煐仍旧觉得裴柳氏的态度转换太快。可她是帝姬,是世人心中当今陛下手心的掌上明珠,裴柳氏有何理由不对她恭敬呢?

姜煐蹙眉,在想她那抹笑,手中书页长久停在一页,待到桌案上多出两条手臂,一段兰香,方才回过神来。

自从裴柳氏来了之后,裴颐之便愈发嚣张,完全不像之前克己守礼。

姜煐能感觉到他有情绪,从他的手、他的嘴唇、他的气息之中透露出来,若有似无地笼罩着她。

她蓦然抬头,探入他幽深眼眸中,看见他递来一封还未拆过的信。

是梁晗的信,上书:殿下,明日巳时千山围场,不见不散。涴清。

她把信纸夹在书中,看见擦得雪亮的环首刀挂在墙上,反射出熠熠日光,回头轻问:“裴郎的伤好了吗?”

裴颐之道:“皎皎关心我吗?”

姜煐无意于现在儿女情长,裴颐之仍在问:“皎皎明日要去吗?”

“当然。”

“若我不想皎皎明日去呢?”

姜煐对上他的双眼,见他笑容不似从前浅淡,反倒氤氲着难言的深意,不由反问:“我从不知道裴郎是出尔反尔之辈。”

裴颐之随手抚过她看过的书,似漫不经心道:“那皎皎呢?一会儿喊我是夫君,一会儿又据我如蛇蝎。一会儿求问你我之姻缘,一会儿却告知我需懂得自行离开。我之于殿下当真如此儿戏?”

姜煐蹙眉:“这与明日之事有何干系?我以为裴郎会更加关心邑安府局势。”

“局势?”裴颐之笑了,起身走过去,攥紧她的手。姜煐刹那间便被兰香包围,那濯濯如泉中玉的男子翩翩风度丢了些数,肃肃萧萧,眉目幽深:“在下便是关心局势,关心殿下,才会如此。”

“裴郎这是何意?”姜煐抿唇,猜测道,“你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裴颐之轻笑。

姜煐问:“听闻你新卜了一卦——”

“相比我,殿下还是更关心我的卦象。”裴颐之轩轩如朝霞举,停了半息,“是圆满。”

“你骗人。”

“是圆满。”他重复了一遍。

“如若是,你为何不让我前去?”

裴颐之看着她,白皙面容浮着笑容,眼里一片漆黑,犹如不透星光的湖底:

“皎皎不希望是圆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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