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千岁

夜里果真下起雨。

淅淅沥沥的雨点携风而来,姜煐抱着裴颐之的青色外袍走回墙内,直到滂沱大雨哗啦啦落下。

柴火光拉长裴颐之的身影,他湿漉漉的发尖雨珠滴落成线,垂坠于中衣上。

中衣半湿不透,勾勒出清晰线条,裴颐之坐在她与乐广中间,盘腿调息。

姜煐把腿搁在他身上,阻挡他放手。

裴颐之滑落的袖子下新增两道咬痕,红艳艳的,像梅花印。

她心尖情绪鼓胀,悄声道:“这身子五感更甚么?”当日他醉酒,她有如此猜想。

“未曾听说。”

裴颐之面色悠然不动,再度闭眼。

这夜雨声不绝,姜煐没再做噩梦,仅在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的腿被移开,下意识不满地挪回去。

身旁传来一声几不可闻低笑,她以为是裴颐之,等醒来才知道是乐广在笑。

“郎君手上怎么有咬痕?”

裴颐之并不答话。

乐广问道:“郎君和娘子吵架了?”

“无妨。”

“一直没问,郎君怎么一直带着一面镜子?莫非是路上驱邪用的?”

“嗯。”裴颐之随口道,“今日雨大,能否行路?”

“自然可行,我知道一条近路。娘子和郎君坐上马车,我有蓑衣,不怕雨淋的。”

姜煐睡得昏昏沉沉,熟悉的兰香气周身缭绕,安心是极。她没骨头似的软在马车上,倒头再睡。睡饱过后,乐广已冒雨跑至雍州界内,小雨璨璨,她掀开车帘,一望便心下了然。

“怎么走了这里?”

“娘子醒啦?走这路近些。”

姜煐深瞧他一眼,悠悠一笑:“你就剩一双眼睛在外头了。”

“嘿嘿,不妨事。”

她坐回马车内,不搭理裴颐之,抱着环首刀继续闭目养神。车篷雨声清脆,如珠如玉,静默一片。

姜煐望见他袖口几枚牙印,只口未提昨夜换药之事,转口问道:“你和乐广聊了什么?”

裴颐之道:“无甚大事。”但按照姜煐意愿,他仍旧细致讲了一遍。姜煐摸着刀鞘,饶有趣味地说:“挺有趣。”

裴颐之抬眸瞧她,想起在卖茶小铺她凭此种口气言语,不动声色道:“雨大了,在下不识路。”

“雍州我熟悉得很。”姜煐扬笑。

雍亲王来京的每一条路,能藏的每一条道,她都亲自走过。她曾为他亲手打造了一条自以为自由的必经之路,最后将他虏获至牢笼中,亲手了结了他的性命。

裴颐之缓道:“在下虽不识路,却能识人。”

两道视线相触,裴颐之说:“对错难定界限,真假是非却容易甄别。”

姜煐蓦然一笑:“裴郎向我直言直语,是被我咬开窍了?”

裴颐之移开视线:“殿下……”

“莫喊我殿下,裴郎知道要叫什么吧。”

姜煐盯着他,直到他薄薄面皮泛起红,才笑了一声,转开脸去。

乐广在车前说:“娘子笑得好生开心!”

“那是自然,”姜煐凑前去,说,“乐广,若不眠不休,几日能到邑安府?”

“不超五日。”

“好极好极。”

姜煐的不眠不休不是假话,她催着乐广像驴一样赶了三日车,又催着裴颐之去赶车,一路飞驰后,乐广薄睡苏醒,讪笑道:“娘子走的似乎不是我指的那条路?”

“哎呀,我的好弟弟,”姜煐捂着嘴,“竟走错路了?”

裴颐之扔了缰绳给乐广,坐回车厢内,见乐广调转马头,含笑不语。

姜煐将刀擦得通体生亮,眼见马车驶过邑安府,乐广停在一不知名院落前,“娘子,近日邑安府查得严,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咱们趁晚些进去,有人接应。”

她眉峰微挑,说道:“多谢。”

几日赶路疲累,乐广还是迎着他们进入院落中安排歇息。

环首刀和包袱由裴颐之拿着,姜煐头戴幕篱空着手踏步走入。

院落看上去虽已落魄,可打扫得还算干净,中庭尤其宽敞。不多时,四位壮汉大咧咧走进来,说要收这里的费用,乐广不知何时隐身离去。

姜煐站在庭前,一身气度不容质疑,朗声询问:“几位爷有何贵干?”

她不像是误入房阁的鸟雀,反倒像是此间主人。

为首的大汉哈哈大笑:“小娘子好生高傲,你夫君管得少了!”

姜煐微微一笑:“你这话说的有一半我爱听,赏你最后死。”

大汉收了笑,嗤笑道:“小娘子口气不凡,待老子常常你这盛京来的娘儿们嘴有多硬。”

他使了一个眼色,其余三人掏出短剑,迅速逼近。姜煐未摘幕篱,电光火石之间,她反身抽刀横撩,以迅雷之姿撩飞了左侧大汉的短剑,直直刺入他的脖颈。

那人不敢置信,目眦尽裂,姜煐旋转刀尖,拧碎他的喉骨,利落抽出,带出长长血线。

裴颐之往后一退,那道鲜血险些落到他衣袍上。

姜煐回首,没忘记叫他躲远些。

“别碍了本宫的刀。”

“你这娘儿们!”为首大汉吐了口唾沫,骂道,“靠了个小兔崽子,没说这么难搞,他娘的混蛋东西。臭娘儿们等老子逮着你你就死定了!”

大汉挥剑而去,她如鱼得水,数盏刀花令人眼花缭乱。

裴颐之睁大双眸,眼见要被其中一位大汉刺中,姜煐抬脚踢去,手中刀竖砍不断,飘逸非常。正当此时,大汉狠力挥剑刺破她的幕篱,划伤她的下颚,姜煐眉目生怒,再度挥刀直刺贼人咽喉。

不消多时,姜煐仍站在中庭,四下躺着尸体,皆是头断身离。

她芙蓉面下一道血痕刺目,用破碎的幕篱擦拭刀身,还原清晰到足以照应出她双眸的刀面。

她熟悉这血腥气,看着刀面上自己的双眼,恍如又回到了舔血而生的时日。

杀人并不会让她兴奋,亦不会让她心安。

她合剑收鞘,几具恶尸犹如楚河汉界将她与裴颐之隔开。

她与他对视,他的目光沉不见底,但干净清晰。

姜煐偶被那目光刺痛。

“怎么了,很失望?”她淡淡道,“年少娇气妄为,日后亦残虐无情。”

“此乃世人评殿下之言,抑或是殿下自评之语?”

姜煐眸光闪烁,轻轻笑道:“裴郎只需知道我不是普通女子,我不在意女戒女则,只在意我是否是姜煐。”

她灿笑道:“也许裴郎之念,我会在意些。”

裴颐之静静看着她,眸中似有灼灼华光,被他强硬掩下,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人偶之身究竟不是本体,挥刀争斗破耗费体力。姜煐不愿在这里久留。

可惜一波将平一波又起,二人方走到门口,一支短剑便从缝隙中刺出,直指姜煐胸口!

姜煐这回尚来不及反应,身前已然挡了一具**凡胎替她接了剑。她大惊失色,眼见裴颐之右胸上的剑被那人生生拔出,心头百味杂陈,又抽出环首刀。

青玄天师这把刀果然难能可贵,毫不振手。裴颐之道:“我不疼,没事。”

姜煐火冒心头:“待你死了也不会说出疼一字!”

“恐叫殿下失望了,在下祸害……咳咳,难能一死。”

说时迟,那时快,来者短剑再扑过来,不见鲜血誓不罢休,姜煐剑气凌厉,识出来者剑法,是客栈里的夜袭者!只见他紧身黑衣黑袖,不露面容。

两道剑光在客栈中交织,姜煐从其中一具尸身上抽出一柄短剑,藏于怀中,终在一次破绽中捏住了对方命门。

可她体力不支,脑中胀痛,忽觉离魂之感,被对方反身压在地上。她用刀抵住来者短剑,刀锋一点点下落,逼近她的脖颈,她冷笑道:“乐广真是乐善好施,身肩数份职责。”

乐广冷哼道:“殿下认出了我?”

“卖茶的蹩脚理由,干净的衣服马车,提早准备好的远行袋,手上的刀茧子,”姜煐眸中狠冽,“你当真以为我是年幼愚蠢的弱小孩童?”

“哼,殿下好本事。”乐广压下刀身,深邃眉眼燃着狂热,“本想瓮中捉鳖,以完成千岁心愿,可你若死了——”

他忽而吐出鲜血,呆愣愣看向心口,看见姜煐另一只手中的短剑狠狠没入他的腹部,与此同时,裴颐之搬来崎岖石块,同样狠狠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乐广眼珠凸起,张口无言。姜煐伸出脚将他踹出半丈,满面苍白地扯下他脸上黑布,扯开衣襟,果然见乐广脖上有一道符合环首刀的疤痕。

千岁,呵。

“你口中千岁是谁?”

乐广咬牙不答。

“是姜烨,还是姜令方?”

乐广仍睁着眼,姜煐一脚踩在他的脸上,又补了一刀,叫他无力翻身,冷道:“记住,这里只有一位千岁。”

是她。

尔后,便是万岁。

她转过身,见裴颐之眉目笼着郁色,不由问:“裴郎可好?”

她刚想说言官不会武是有些吃亏,可裴颐之帮她挡了一剑,也是极有价值。

她还想说要把乐广带走审审,她还没弄清楚他究竟是谁的人,是雍亲王,还是世子,把她带来邑安府赴死是何目的。

可她千想说,万想说,朝他走去的两步双腿虚软无比,都没能及时说出口。

她手中横刀落地,眼前三层重影,终于支撑不住,软倒下去。

她落于裴颐之怀中,闻见一阵馥郁兰香,不由痴缠深陷,贴于他面庞,沾了他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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