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天也不见凉快些,反而还越发燥热了。
赵蓉在何湫回家吃饭的时候提起话头,跟她抱怨;“你婆婆又脑梗了。要不是我前两天回去,看到你婆婆吊着个脑袋,还不知道呢。你那二姨一家倒好,这事儿都一个星期了,也不见打个电话过来。”
“等会儿你吃了饭别走,跟我回一趟你大舅家。”
何湫应好,但其实心底里并不愿意回去。
一方面,何湫很难对赵蓉那些满怀怨愤的言语置之不理;另一方面。她也不是赵家孙辈里最得钱尚珍喜欢的那一个,偏颇比较之下,虽不至于生出怨怼,但也难免关系冷淡。
小时候何湫还在赵家住过两年,那时她对钱尚珍还颇多亲近。
上大学之后,何湫便很少回去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也只是打个招呼,问候一番。有时回想起来,发觉钱尚珍的面容已经不知何时悄声无息地湮灭在那一群“亲戚”之中了。
何湫的舅妈是独生女,她还有个弟弟,很早就去世了。钱尚珍糊涂之后,何湫她大舅就作主把她接过去照顾。何湫她舅妈的房子就在隔壁生产队,前两年没赶上拆迁,便把房子给翻新了。
她们到的时候,何湫的舅妈刚从地里回来,水泥和砖砌成的屋子里闷热难耐,楼梯旁多了一张矮床。赵蓉先进的厨房,喊何湫,“小湫,你快来看看你婆婆。”
何湫低着头,顺着墙边蹭进了厨房。看见钱尚珍坐在一张矮椅上,花白的头吊在脖子上,没倚仗似的一坠一坠的,偶尔头稍微抬起,能看到底下一张肿胀而苍白的脸,仿佛被水泡散了的馒头。
何湫唤她,她没理。赵蓉也喊了她几声,她亦置若罔闻,只自顾自地去捻已经被搓皱的上衣衣角。
赵蓉问,“楼梯旁边怎么多了一张床?”
何湫舅妈说着都乐了,“她脑瘫之后,坐在椅子上经常时不时就睡着,没注意就栽下去,我又不能天天跟着她,就只能把这张床从楼上搬下来,想着她想睡就可以躺着了,免得绊着了,又给摔去毛病来。”
何湫点点头,“现在这么严重了?”钱尚珍本来就痴呆好几年了,但以前尚且还能自理。
她舅妈的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嚯哟,你们不晓得,刚刚才拉了一裤子。她现在胃口倒是好哟,今天早上还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两碗稀饭。就是拉,随时随地的。她现在又不会蹲下去,也找不到厕所。给她穿纸尿裤吧,她还要把纸尿裤扯掉…”
说着,又笑得不行,“今天早上我五点钟起来看了一道,还好好的。赵强不是要上班吗,六点过起的床,我就听到他在楼底下喊‘妈又屙了!’。我就起来给她洗铺盖,又给她收拾身上。结果,你说是不是气死个人,边洗她还边在屙呀!”说着,咯咯咯地笑。
赵蓉也是愁,“现在还好嘛,天气热,洗了铺盖就晒干了,那天气冷了咋办?她这个样子,洗都洗不过来。”
何湫她舅妈就摊开手,“那你说有啥办法?”
几个人一时无言。
门被敲响,何湫去开门,有点惊讶:门外站着丁勇和丁堰,两个人手里都提着东西。
“我听说嬢生病了,带丁堰来这边看看她。”
几个长辈就又在一边谈论起钱尚珍的病情。何湫和丁堰站在另一边,肩靠着肩。
何湫她舅妈又说,“别人来看她,还说呢,这么个样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赵蓉点头表示赞同,“确实是啊。你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好造孽嘛。人家三嬢都糊涂多少年了?也就是顶多认不得人,每次去走亲戚的时候,她吃饭,睡觉,上厕所,都是可以自理的。哪里像妈…”
何湫他舅妈往楼梯间走,又像想起了什么,掀起矮床上的床单,才看到底下就是木板,“今天早上,就拉在这床上。拉就算了,她把床单给我掀开,全拉在褥子和垫子上。喏,褥子和垫子还在外面挂着呢。”
于是几人继续长吁短叹起来。
何湫低着头,沉默不语。
钱尚珍也始终蜷在矮椅上,偶尔发出一两声谁也听不懂的呓语。何湫猜,她应该听不见儿女些将她的丑态摊开来,反复道说,咀嚼,再将残渣子平摊开来,细细挑选,再回收利用。她在剩下的时间里,会长久地与那张矮椅作伴。她会越来越小,逐渐化成一个圆,融入呛人的灰尘,再融入一片狭小的黑暗。
而在此之前,在除她所在的世界里,她都会和屎尿紧紧联系在一起。
丁堰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低头小声问她:“怎么了?”
何湫抬头冲他笑笑,“出去说吧。”
室外的太阳刺眼,何湫看到丁堰在等她,眼里是并不遮掩的关切。
于是,何湫便和他沿着河边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讲过年的时候发现钱尚珍给她的压岁钱比其他孙辈的少;讲考大学的时候赵家没人打电话关心;讲她二姨没完没了地向赵蓉借钱,而赵蓉次次都不回拒…
“我跟钱尚珍虽然没啥感情吧,但刚刚那场景我也唏嘘。但我甚至没法出言去指责谁。毕竟我不是照顾钱尚珍的人…”
“但我一想到那场景我都觉得后脖颈发凉,一个年轻的时候那么刻薄厉害的女人,在余下的生命阶段都是跟屎尿这类词句紧密联系在一起…多吓人,以后我得跟我身边人都交代好,我要是出什么事儿了,赶紧给我拔管放弃治疗…”
丁堰皱着眉头,“你能不能少咒点自个儿?”
何湫撇撇嘴,但也没再多说了。
“犯不着为别个的命咒自己,你是得享福的命…”
何湫转头睨他,“你神棍啊?”
丁堰看到她头顶一个旋,发际线上还有一个。想起老人说头上有两个旋的都是犟种,他一下乐出声来:“可不呢,人都说祸害遗千年,你这种…得万岁万岁万万岁呢!”
何湫也乐,心情也畅快了些。她向来敏感,而这种敏感构成了她跌宕的情绪和近乎尖锐的内核,她在这内核之外包裹上平易、热情以及合时宜的一点攻击性,以避免被人轻易地窥探。
她也渴望一些安抚。
何湫知道丁堰对赵家的事情多少有些了解,就如同丁堰也清楚她对他家的事也并不陌生。这种尴尬的默契使得两人并不会在此类事上刻意地避讳,但也不会再多地冒犯了。
毕竟这类事在村里并不罕见。邻里间稍微走近一些,便恨不得把自己所知的八卦和盘托出。于是乎,一家发生了些什么事,就会跟瘟疫一般在整个村里疯狂传播。
丁堰一直在安静地听,偶尔应和两句。直到何湫抱怨钱尚珍生病了她也得出钱的时候,他才出言提醒:
“别今天给,也别线上给,给现金。等哪天你家亲戚都在的时候给,人越多越好。”
何湫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转头调侃他:“还挺有门道啊丁老板。”
丁堰哼了声,眼里却不带笑:“以前在这上头吃过亏,后来就学精了。”
何湫点点头,没多问。她自己是个分寸感很强的人,因而也就推己及人地履行这种贴心。
丁堰等了几秒,没听见何湫的问话,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又很快拔腿追上去。
酷暑的天,两个人也不嫌热,胳膊挨着胳膊,蹭出一片火燎。何湫玩心大起,一晃一晃地去撞他,丁堰下盘稳得很,身形没有半分移动,倒把她自己撞得一晃悠。
何湫不用抬眼就知道丁堰这人憋着笑,小声嘟囔:“吃什么饲料长得这么高…”
丁堰耳朵里听得一清二楚,但就是不搭理她,只配合着她假装踉跄。
突然丁堰看见了什么,两跨步便消失在田野间。何湫喊了他两声,没听见他应,便站在小径上等了几分钟。很快,就见他又从路边的棚架中间钻出来,热得满头都是汗,脸上带笑,黑色的T恤下摆兜着几根四五寸长的黄瓜。
沟里的水并不算干净,丁堰就这T恤把黄瓜擦了一道之后递给何湫:“不嫌弃吧?”
“不嫌弃黄瓜,嫌弃你。”
何湫一把黄瓜拿过来,咔擦一声咬掉一大截,满口清香。
两个人就这么蹲在田埂上吃完了这四五根黄瓜,何湫用下巴指指丁堰衣服下摆的褶皱和泥垢:“你衣服…”
丁堰低头看了下,毫不在意:“没事儿,回去扔洗衣机就行。”
外头比屋子里热很多,两个人都出了好几趟汗。但此时此刻何湫的胸腔却比刚在屋子里头时畅快得多。
乡下的蚊虫着实恼人,他们很快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何湫走在后面,看到夕阳的昏黄透过厨房逼仄的窗户,照在钱尚珍身上,在她的身前投下一片阴影。
她看向地面,然后松开捻衣角的手,巍巍地去抓那片黑暗。一次,又一次。
何湫有点难过,但转而一想,又觉得自己有病。
回程是丁堰开的车。把赵蓉送回去之后,车上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开到小区外面,丁堰正准备喊何湫下车,转头却发现这人已经在后座上睡着了。他把火熄了,坐到后座上,安静地看着她。
何湫睡着的时候就显得文静许多。她的肤色在荣城人里也算白的,睫毛很长,在她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丁堰平时没注意到,大概是因为她的睫毛有些下垂,平时看人的时候就显得懒散。
丁堰的体温比较高,何湫不自觉地就往他那边靠。丁堰心头一悸,有点慌。他早知道,何湫的体温跟常人相比偏凉,可能是气血不太充足的缘故。两个人的胳膊一触,便给他激出一层鸡皮疙瘩。
他虽然有点贪恋这种感觉,但还是伸手将她往另一边放。
何湫也就是在这时睁开了眼,“你干嘛?”这人一副推开她的架势。
丁堰怕她误会,连忙解释:“你刚睡着靠到我身上了,本来想给你搁到另一边的,没想到把你给闹醒了。”
何湫狐疑地看着他:“你竟然能忍住不占我便宜?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丁堰不理她,下了车到另一侧替她开门。
何湫耍赖不下车,“问你话呢?”
丁堰两手抱在胸前,靠车门上似笑非笑地看她:“得了吧,真趁你睡觉占你便宜了你现在得一蹦三丈高…”
何湫白他一眼,从车上利索地蹦下来,自顾自地往前走。
丁堰关了车门,从后头两步赶上她,俯下身在她耳边上说:“再说了,要真想占你便宜,我也得趁你清醒的时候是不是?”
何湫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一巴掌就呼到这人背上去:“干什么干什么!耍流氓是吧?”
丁堰天天干得都是体力活,一身紧实的肌肉,何湫的手本来也没用什么力气,就做做样子。但丁堰还是作出一副吃痛的模样,连连告饶。
晚上睡觉前,丁堰看到自己的微信有消息,打开一看,何湫发来一个“揍死你”的表情包。
丁堰回她:【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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