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贺荣低头看着茶碗,瞧不出什么表情。
那茶汤中,有片从茶壶内漏过的残破叶片,犹如他这枚漏网之鱼,虽然逃过一劫,却已残破不堪,“他们没有杀过人,一个都没有。”
贺荣说的是羚子寨的人,他朝夕相处一年的山匪。在他看来,那个寨子根本就不是寻常山贼,而像是小孩过家家似的仿品,他们本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夏厘沉下眼眸,“我知道。”
不然他也不会默许它在他眼皮底下存在这么多年,它的存在,只是榆林赵家和雁渡夏家博弈的平衡点而已。
他们或许并不无辜,可也罪不至死,所以赵延竹必须付出代价!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贺荣却没有吃,“听说你现在住在赵家?”
夏厘了然,“怎么,想报仇?”
“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贺荣极其认真地道,那眼中是夏厘没有见过的坚决,挥刀朝夏厘砍过来时都没有这样的表情。
“很多事情不是可以简单地用对错来论的。”
夏厘叹了口气,“一体两面。当地的老百姓也觉得寨子里的人……该死。”
贺荣嗤笑,“我不是佛,我只站在我的立场,便是我的对错。”
每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他们遵循着各自世界的规则,谁又能说得清真正的正邪呢。而他贺荣早已堕落成鬼,他只是努力维持着自己眼中的正义。
“我要是你帮我扳倒赵延竹。”
贺荣沉声道,“我从今往后就对你言听计从。”
“不杀我了?”
连六耳的诱惑,贺荣都没开出这样的条件,看来羚子寨的事真的刺激到贺荣了。
夏厘不死心地问,“值吗?”
“你当然不值。”
贺荣这时候还不忘刺他一下,“值的是羚子寨三百余条人命。”
“你之前为什么要杀我,现在又让我怎么相信你真能放下?”
夏厘自认与贺荣并没有什么过节,在羚子寨时突然要杀他,确实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之后他用六耳要挟时,贺荣放弃得也过于容易。他只能猜测他是不是被谁收买了,可贺荣作为杀手也有点太不敬业了。
“想杀便杀了。”
贺荣说完也觉得自己这样的回复有点不可信,补充道,“罢了,祈春台刑场上的事我听说了,你会巫蛊之术吧?你在我身上下蛊吧,这样便可以放心了。”
他说的是刽子手突然疯瘫的事,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他是被吓的,但贺荣可不这么认为。能被轻易吓疯还当什么刽子手,倒像是被人控制了,而当时他身边只有夏厘,其他人都离得很远,夏厘的嫌疑自然最大。
夏厘摇了摇头,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道,“那多不好。一年,我只要你一年的时间,一年之后合约解除,你随时可以来杀我。”
“不加点东西,你就不怕我毁约?”
贺荣嘴上说着,心里倒是几分欣赏这胆色。
夏厘自信道,“你对仅相处一年的山匪都这么有情有义,我难道还会不如山匪?”
“呵呵。”
贺荣虽然没有说话,但这声笑却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夏厘并不在意,不怕人不好控制,就怕人没有诉求,既然他这么在意羚子寨,便没有什么难以控制的了。
夏厘抿了口茶水,问起了他今天来找贺荣的最初目的,“我让你调查的人呢?”
说的是祁春仪式那天,他们分开时让贺荣关注的一个人。那是个华服公子,立于祁春台边缘,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言行,夏厘只是对他的长相比较在意。
贺荣连着那残破茶叶一口饮尽,“他在松间客栈住了五天,昨天才离开,沿着官道往东去了。有意思的是……”
“寨子出事那天,我在寨子外看到了他的那个女侍。”贺荣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哦,她去那干什么?”
这个夏厘真没想到,难道屠寨事件跟这人还有关系?
贺荣摇头,当时寨内烈火熊熊,那名女侍就站在外围枝头,如同一只夜枭。要不是他当时不停地在外围搜索幸存者,根本就发现不了她的存在,“她什么也没干,就那么远远地看着。”
这样的行为确实不太对劲,夏厘不禁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就走了。”
贺荣因为忙着找人,也不能随时盯着她。现在想想,当时要是在她这里多停留,侯金球怕是已经冲进火海了。所以人跟丢了就丢了,对贺荣来说并没什么好惋惜的。
好在那位公子并没有隐瞒行踪,贺荣回来后发现这位连客栈都没有换,这才让他能接着查下去。
“我问过客栈小二,那公子姓唐,女侍唤作雪儿。听口音是金陵人士,路过此地时恰巧赶上神见禾祭神,便留下来观摩,就这些。”
因为时间有限,贺荣花了三天时间耗在羚子寨,这些已是他能查到的极限。
从这坦荡的行径来说,这位唐公子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他甚至还有心情看完夏厘的热闹才不急不慢地离开。
夏厘端起新上的藕荷粥,藕香扑鼻,口感细腻。在赵家地牢吃了三天的粗面馒头,现在吃这藕荷粥简直绝世美味。
但强大的自制力,让他吃得依然十分文雅,可这速度却暴露了他的急切。
将见了底的粥碗推开,夏厘满意地擦掉干净嘴角。抚平五脏庙,脑子终于能从五脏庙中抽离,他深深地看了眼窗外,低声呢喃,“姓唐。”
果然姓唐啊,可他会是唐家的谁呢,他似乎不太认识。
临近饭点,酒楼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该谈的谈了、该吃的也吃了。夏厘走出酒楼,太阳已是日薄西山。驰道懒洋洋地靠在门口石碾上,像个餍足的猫。
驰道确实餍足,刚看完一场好戏。
不会武功的人打起架来,有时候比会武功的还精彩。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狠厉的械斗了,小黑镰那丫头确实是个人才。
本来他是准备跟着夏厘上去的,在抬头看见二楼的人是贺荣时,他便默默地退了出来。跟看这两人勾心斗角相比,磨盘拐的热闹更让他感兴趣。
看在给他们提供情报的份上,想着若是小黑镰要输,就暗中帮个忙。
结果这丫头愣是没给他出手的机会。
略为遗憾的是,这丫头没用她的拿手武器——小镰刀。说实话驰道还蛮想看的,他还没见过用镰刀做武器的,真心想看看这东西能怎么使。
现场小黑镰不知从哪里整了根半人长的大铁棍,搂头就是砸,那凶狠劲看得他都犯怵。下手也是真黑,净往关节上砸,死不了人,但准废。
好在她只逮着那个领头的砸,也没有废掉太多人。最后,以那个叫跳蚤的少年断了腿结束,小黑镰顺利抢回属于她的磨盘拐,倒也没有赶尽杀绝。
“谈完了?”
驰道意犹未尽地看了眼不远处的破庙,那是小黑镰他们的栖身之处,他刚亲眼看着这群小乞丐撤了进去。
而他们刚刚爬过的狗窝,就在这庙的墙外。
“嗯,回去了。”
夏厘想着是时候找赵叶青整合一下信息了。一天过去,赵叶青作为一家之主,总该有些收获吧。
而被夏厘惦记着的赵叶青此时正焦头烂额,对着满街乱跑的猪狗牛羊生无可恋。
夏萝离开后不久,赵叶青刚合上眼,屋顶上就悠悠飘下来一句话,“啧啧,你还真睡啊。”
见床上的人没有动静,似乎真睡着了一般。梁上鬼影似的飘下一个人来,却仍是站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
“真睡了?”
鬼影肩头一动,“笃”一枚袖箭擦着赵叶青的鼻尖钉在床头。
“唉~”
不得不起来的赵叶青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就不能让我先睡上两个时辰。”
那语气,好像是熟人,可事实上两人根本没有见过面。赵叶青随手拔下床头的袖箭,看都没看就是一撇,“收好,这东西可不便宜。”
阴影里那人抬手接住,“等我说完,你想怎么睡怎么睡,如果你还睡得着的话。”
赵叶青突然咦了一声,“你受伤了?”
他自小就对血腥味十分敏感,甚至能分辨出是不是人血。要不是他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太重,应该早就察觉到了。
阴影里那人心中警觉,他身上只有一点小伤,是昨天潜伏在这院子里内,被驰道以“风叶刃”手法割伤的,驰道的动作太快,没能躲开。
被割伤的是手臂,由于伤口小,便未做处理,动作大时,偶尔会渗血,他不觉得一般人会有这样的狗鼻子。小黑镰当时距夏厘那么近,夏厘戳破她还有三分赌的成分。赵叶青离着这么远,还能如此笃定,确实让人怀疑。
在他看来既然不是血腥味的问题,自然就想到是言行上出了纰漏,可这样的伤,并未能阻滞他的行动和呼吸,到底是哪里让赵叶青瞧出了不对?
又或者赵叶青真的像外面说的,武功已经到了如此境地,能发现他自己都发现不了的些微血脉阻滞?
那这人也太可怕了,怕真是不在剑皇之下,自己得更加小心才是。
如此想着,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冷静地道,“我是杀手,什么时候没有过伤。”
赵叶青打着哈欠,懒懒地点头。好像他刚刚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特别的意思,不甚在意地问,“你能给我什么消息?”
这人是主动找上赵叶青的,在他今早跟赵延竹发生冲突的时候,两人错身而过,借着身体的遮挡,这人往他袖子里塞了个纸卷。
纸卷上说要卖他一个消息,赵叶青现在不怕消息假,就怕没消息,所以决定先看看情况,这才是他支开所有人的真实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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