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在外闹起来难看，李胜男不得不把她妈王孝莲让进了屋。

她语气不好地问：“你咋个找到这里来的？”

王孝莲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先环顾了一圈房间，状似贴心闲聊道：“胜男你这十天就住这里啊，又破又挤，还有股霉味，哪点有屋头好。”

李胜男说：“起码人身自由，不用当丫鬟，也不用挨打。”

她赶着去接开心，没空跟王孝莲废话，往外赶客：“你没得事就赶紧走，不要耽误我忙。”

“胜男！”王孝莲叫住李胜男：“胜男啊，你出来也十天了，再大的气也该消了，今天就跟妈回家嘛！”

“家？我哪里有家？他不是喊我滚出他的家，喊我死在外头都不准回去都嘛。”

“那是你爸说的气话！你出来这么久，最担心的就是他了！”

“他担心？”李胜男冷笑一声，“妈，你是不是还在把我当傻子哄？小时候你就说‘打是亲骂是爱，你爸打你骂你，是因为他在乎你’，现在你还想用这一套来骗我？”

王孝莲在李胜男犀利的眼神中败下阵。沉默了一会儿，她问：“胜男，你不认你爸，你妈我也不认了吗？”

这回轮到李胜男沉默了。

平心而论，她妈王晓亮对她和李顺杰是没有什么偏心的地方。一块糖一个水果一盒牛奶，王孝莲都会分得特别公平，平均掰开来一人一半。

至于半年前说的王孝莲面对她和李顺杰说法不同的事，后来李胜男也当面问王孝莲了。

王孝莲回答：“一个家庭，总要有人承担不同的分工，就像我和你爸，你爸主外我主内，都是为了这个家更好。自古以来长带幼、长照顾幼是传统美德，要是顺杰是你哥哥，他也必须这么照顾你的。”

跟她自己想的没错。

过了好久好久，李胜男才摇头：“妈，我没有不认你。”

“那就好，那就好。”王孝莲热泪盈眶，“你爸做的确实不对，我那天把他骂了一顿。你要不想认他，我也不劝你，只要你还认我这个妈就好。”

李胜男点头。

王孝莲又说：“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劝你回去的。”

李胜男猛地抬眼看她，听见她说：“我就是来看哈，你在外头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好让我晚上安心睡瞌睡。”

“我没得事。”

王孝莲点点头，在房间里又找了找，皱着眉担忧问道：“胜男，开心呢？”

-

李胜男把王孝莲带去了宠物医院。

开心精神和身体好了很多，但医生还是建议未来一段时间少让它走路。

开心见到王孝莲很开心，不停地用脑袋蹭她的手心。

结账的时候，王孝莲怕李胜男钱不够，还拿了两千块给她。两人一人抱开心，一人提着药回了旅馆。

当天晚上，王孝莲没有回家，和李胜男一起住了一晚。两人从天黑聊到天亮，聊了一个通宵，李胜男觉得这是自己这半年多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后面几天，王孝莲每天都会在家里做好李胜男的饭、开心的营养餐，再坐近一个小时的大巴车给一人一狗送来。等她们吃完，又把碗带回去洗。

李胜男说过很多次让她不用这么麻烦，王孝莲总说不麻烦，总说外面餐馆里做的不干净她不放心。

就这样到了除夕前一天。

临近过年，县城到村上的大巴车班次减少，王孝莲送到的时间晚了很多。等李胜男和开心吃完，又错过了最后一班回村的大巴车。

李胜男劝王孝莲干脆在县城住一晚，明早再回去。王孝莲急得团团转，连连说不行，明天要上坟，她必须一大早起来准备贡品。

李胜男说给王孝莲叫个快车，王孝莲又说她一个人傍晚坐车害怕。

没办法，李胜男只好叫了车，自己送王孝莲回去。想着待会儿她回县城的安全问题，她还带上了开心。

等到了家里，王孝莲又担心晚上李胜男一个人坐车不安全，说什么也不肯让她走。

李胜男当她爸是死人，晚饭都没吃就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李胜男要走，又被王孝莲挽留：“一年到头了，你不去看看你的爷爷奶奶吗？”

李胜男明白这是王孝莲在给自己递台阶。

其实这些天在外面，李胜男也在反思，是不是她太斤斤计较，是不是她太自私，是不是她缺乏家庭未来发展的大局观……

李胜男已经习惯一出现问题，就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

愤怒渐渐被这些类似的自省腐蚀。

过了很久很久，她看了很多书，才慢慢找到答案，她当时的那些不习惯和不适感，叫做“再社会化障碍”。

还有一种人也很容易产生这种感觉——

刚才监狱里被放出来的人。

时隔二十多天，李胜男就这样回了家。

李满仓好面子，被自己女儿打这种事他绝不允许外传。

村里人都知道李胜男这段时间不在家，但具体的原因却不清楚。王孝莲对外的解释是李胜男去她姥姥家住了一段时间。

除夕夜，李家族又聚在一起吃饭。有亲戚来试探问李胜男前几天玩得怎么样，都被王孝莲挡了回去。

过了几天到大年初五，李胜男的职高同学约她出去玩。

李胜男答应了，见开年读小学四年级下学期的李悦在家无聊，又带上了李悦。

几人约在县城附近的庙会。

李胜男和王琳张晓曼两位女同学先到，在庙会场口等着，迟迟不见另一位男同学徐涛。

又等了十几分钟，庙会场口人越来越多，车流越来越缓慢。

“李胜男！王琳！张晓曼！快看我！”

李胜男几人循声望去，只见车流里，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驾驶座窗户里伸出一颗头——

是大家久等不来的徐涛。

从庙会场口到临时加的停车场就短短的几步路，徐涛非让几人上车。

难怪他要让大家上车，车里车外都是锃光瓦亮的，一看就很不便宜。张晓曼摸着流畅的皮革座椅，对徐涛既羡慕又钦佩：“没想到你平时花钱大手大脚，背地里攒了这么多钱，连车都买好了。”

徐涛美滋滋地打着方向盘，嘿嘿笑了两声，等享受够了几人惊羡的目光，这才诚实说：“我哪有钱啊。是我爸我妈和我姐凑了大部分钱，给我买的。”

因为前两天说她爸偏心李顺杰被打的事，李胜男现在心里像装了个雷达，脱口而出：“那这钱，算你借你姐的吗？会还吗？打算什么时候还？”

车内一片寂静，都瞪大眼睛看着李胜男，见她一脸认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徐涛啊了声，“应该……不用还吧？我爸我妈说了，一家人要是算太清楚就生分了。我姐帮我，以后我也是她的后盾啊，谁要是敢欺负她，我第一个不答应！”

李胜男若有所思沉默许久，点点头没再说话。

庙会附近是个财神庙，又逢正月初五，来拜的人络绎不绝。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考验人们的诚心，小小的财神庙修在山顶上。

山脚是小摊云集的庙会和后来加的财神分殿，山顶才是是香火鼎盛的真正的财神庙，传说只有一步一步自己爬三个多小时爬上去的人，才会得到财神爷的保佑。

几人一边气喘吁吁往山顶爬，一边闲聊。张晓曼三人到现在还在当初实习的食品加工厂工作，不同部门，但工作交集不少。

王琳一上来就申请给大家请客，一细问才得知，放年假前她刚升了职，现在也是一个小领导了，手下管着三四个人。

她笑着说：“全靠当时胜男留下来的工作笔记，否则就凭我一天天的瞎忙，想升职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恭喜完王琳，张晓曼又有点为李胜男可惜：“胜男啊，要是你不回来带娃的话，就凭你的能力，没准现在就是大领导了！”

李悦开年就读四年级下学期了，她心思敏感细腻懂的也不少，还在旁边，李胜男怕她多想，笑着摇摇头，说：“我哪有那么厉害。再说了，我要是真的厉害，那啥子时候都不晚的。”

“那还是不一样的，”张晓曼说，“你不晓得现在招聘的人好看重女人的年龄，年龄小的怕没得工作经验听不懂话，年龄一大又怕女人回家生娃带娃以家庭为重不好好工作，恶心得很。”

李悦已经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小小的眉头紧紧皱起：“那咋个办？”

张晓曼叹了口气，语气又气又无可奈何：“凉拌。”

李胜男看李悦眉头越皱越紧，好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小小年纪眉头就皱这么紧，以后长大了咋个办哦。”

“胜男姐！”李悦拂开李胜男的手，一张小脸气呼呼的非常不高兴。

她比李胜男实际年龄小十三岁，却对后者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撇着嘴都快要急哭了，还记得压低声音，悄悄说：“胜男姐，你身份证上都28岁了，再不出去打工，以后找不到工作咋办？”

“哪有你想的这么夸张。”李胜男安慰她，反问，“你觉得你胜男姐能不能干？”

李悦毫不犹豫点头：“能干！”

“那不就对咯。”李胜男说，“你胜男姐啥不会啊，还怕找不到工作咩。”

“但是……”

李悦欲言又止，还是皱着眉，但也没再继续说了。

王琳三人难得和李胜男相聚，攒了三肚子的牢骚要发，一路变着花样跟李胜男吐槽不带歇的。

李胜男刚开始还能接上话，后来渐渐就像听天书了。她一直以为每天看新闻刷视频就不算与社会脱节，此时才发现并不是。听说和身临其境完全不一样。

村里仿佛是一个处在世界之外的真空罐头，时间似乎被冻结了一般，过去四年里发生的变化微不足道。

李胜男和王琳三人共同话题越来越少，慢慢落在了队伍最后面，看着前面的三人聊得热火朝天。

那一年，李胜男实际年龄23岁，身份证上年龄28岁。她对未来充满期待和希望，以为自己还很年轻，未来还有大把的时间和机会。

却不知，距离她离开这个世界，只剩五年。

-

过完年，李悦爸妈要去西藏。李悦哭着闹着，说什么也不肯让她妈走，必须要她妈在家陪她，她才肯上学。

村里所有人有目共睹李胜男对李悦的好，那真是可以说几乎当成亲生女儿来养了，所以都搞不清楚李悦这一闹究竟是为什么。

不管谁问她，她都死活不肯说原因。

李胜男却大概知道。她去找了李悦，想和她单独聊一聊。

两人一起去赶集。李胜男给李悦买了个她最爱吃的红糖锅盔，怕她忍不住，像往常一样贴心地晾凉了才给她。

李悦捧着锅盔，怕红糖漏出来，从边沿蓬松的面皮小口小口往中间咬。

“悦悦，你怕我出去晚了，找不到工作，对吗？”李胜男问。

李悦动作一顿，嗯了一声，点点头。

“憨包。”李胜男手搭在李悦肩膀上，往她那边揽了揽，“你——”

“胜男姐，”李悦突然开口，“你讨厌我姐吗？”

“不讨厌。”

李悦又问：“那你，讨厌我吗？”

李胜男笑：“当然不讨厌啊。”

李悦说：“但是，我很讨厌我。”

李胜男惊讶地停住脚步，“悦悦，你咋个会这么想？”

她想去看李悦的脸，后者却死死垂着头。

李悦也停下了脚步，嘴里还咬着饼，说话鼻音浓重。

她说：“要不是因为我，我姐也不会和屋里闹翻，有家不能回。要不是因为我，胜男姐你也早就可以出去打工，不用担心以后连工作的找不到……”

“不是因为你！”

“那是因为哪个！？”李悦抬起头，早已泪流满面。

“是因为，是因为你爸妈。”李胜男说，“对，就是因为你爸妈，是你爸妈没有尽到对你的责任。”

李悦点点头：“所以现在是我爸妈该尽责任的时候了。胜男姐，不管是欠你的，还是欠我姐的，都会让我讨厌自己，很讨厌很讨厌很讨厌……”

李胜男看着李悦带着泪水的祈求的目光，久久回不过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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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 李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