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男家里的情况,孙成都知道,所以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直接就拨通了她妈王孝莲的视频通话。
孙成很会讨长辈欢心,说的话逗得王孝莲哈哈大笑。王孝莲关心了两人未来的计划,听到两人说以后可能要在省城定居,给两人鼓劲加油。
王孝莲一边举着手机跟李胜男孙成视频,一边在家里走来走去。从家里用了好几年显得陈旧的冰箱前,走到没有安空调的房间里,再走到楼房旁边破败的猪圈前……总之就是把家里的不堪展示了个遍。
王孝莲边走,边向两人诉苦,说家里哪哪哪又出问题了,说家里哪哪哪以后就靠李胜男和孙成了。
能言善道的孙成头一次没接上话,僵在原地。李胜男神色麻木点头答应,说知道了。
李胜男过了将近一个月才发现,孙成好像在故意疏远她。还没等她找孙成问个明白,后者便来找她了。
两人时隔一个月再次出去约会,约在火锅店周围的一个公园里。
李胜男坐在公园长凳上,还没开口,便听孙成说了分手。
李胜男不明白,在她眼里,两人没出任何问题。孙成支支吾吾,只说是他妈听说李胜男身份证上年龄比实际年龄大5岁,特地找人算了,大师说孙成谈姐弟恋有灾。
这狗屁理由,李胜男当然不信。她又追问了好几遍,甚至到了威胁的地步,孙成才肯说。
原来是因为上次和她妈视频通话,他发现和她在一起的未来,完全看不到希望。
“你现在每个月把你的工资寄回家里没有错,我也没有任何不满。那是你自己的钱,你爸妈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报答他们是应该的。”
孙成说,“但是只有孩子想到父母,父母不为孩子考虑,那这个家庭是完全不得行的,尤其是儿女还是愚孝的情况下。上次视频,相当于是你第一次带男朋友见你父母,你妈她做了啥子?她在我面前展示你屋头那些最不好的地方,丝毫不顾及你的脸面。”
“而你呢,你不仅没有生气,还觉得她做的没有问题。所以我说,我跟你在一起,看不到任何希望。我不想你屋头的人吸你的血,更加不想他们吸我的血。”
孙成说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停在原地,狠狠叹了口气,又快步走回李胜男面前,掷下最后一句话:
“有一句话,我这个月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跟你说。说了怕你伤心,不说,我怕你以后更加难过……”
李胜男擦干净眼泪,问他什么话。
孙成说:“你妈不爱你。虽然你妈有时候给你寄东西,但每次最后都从你这里拿了好几倍的钱回去,这算什么母爱?她偶尔对你的好,也只是为了用母爱死死绑住你,让你心甘情愿为家里付出。你要不主动自救,永远都会陷进去。”
-
可能是害怕尴尬,也有可能是他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孙成很快就自己主动辞职了。李胜男又恢复到以前独来独往的生活,人像一滩死水。
过了几个月,又到了腊八。李胜男不想回家,也想多赚点钱,一直上班上到除夕当天早上才回家。
这年里,李家亲戚朋友帮了李胜男家里众多,李满仓面子上过不去,非要逞强张罗着负责家族的年夜饭。
李胜男下午一到家便忙得脚不沾地。
晚上吃饭,李胜男被请上了李家家族里最有声望、话语权最大的亲戚所坐的那张桌子。
这场景似曾相识,似乎在九年前,李薇回家那次,也发生过。
宴席正式开始,桌上的叔伯婶娘们先给李满仓和王孝莲敬了一遍酒,惋惜李满仓这两年经受的苦难,表达了对李满仓的关心和支持。
有叔伯婶娘说着说着,甚至当场泣泪。
一轮酒过,有叔伯点李胜男的名向她发难,质问她出去工作这么久,居然从来没向家里寄过钱,还不如还没大学毕业的李顺杰,李顺杰还拿奖学金和兼职打寒暑假工,偶尔寄几百块钱回家补贴爸妈。
众叔伯婶娘纷纷出言响应,骂李胜男不懂事,骂李胜男不孝,骂李胜男白眼狼。
李胜男被骂得一脸懵。
在外上班这么久,除了她自己必需的生活费,她每个月工资都是刚到手里就寄回家,连李顺杰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她给的。
她正欲反驳,便被王孝莲以给大家加菜为由,硬拉着去了厨房。
李胜男懂了王孝莲的潜意思,这是叫她忍下来,不要去反驳叔伯婶娘们。
李胜男很委屈,问王孝莲凭什么不能反驳,转账记录都有,一拿出来就知道她往家里寄过很多很多钱,就能证明她没有不孝,她不是白眼狼。
王孝莲言语躲闪许久,叹了口气,先对李胜男说了句,女儿对不起。然后慢慢跟她解释。
李胜男听完王孝莲的话,在脑子里反应了许久,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家里现在条件不好,李满仓和王孝莲就想着去申请点贫困补助。要申请,首先要证明家里没有经济来源。
王孝莲便跟所有人说女儿李胜男在外工作工资很低,刚够她自己用,从来没有往家里寄过钱。儿子李顺杰还在读大学,大学的贫困补助和奖学金有限,他还要兼职和打寒暑假工,也只能偶尔寄个两百块钱回来,远远不够家里的日常开销。
所以,你们说还在问我要学费生活费的李顺杰寄了钱回来,说月月往家里打钱的我从来没寄过钱,是吗?李胜男问。
荒谬。太荒谬了。
李胜男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麻木,已经没有力气再生气和委屈了。一颗心却还是被王孝莲此时说出的话,砸了个稀巴烂。
她高估了她自己的承受能力。
王孝莲紧紧拉着李胜男的手,连连焦急地解释,你弟是男娃儿,说他没往家里寄过钱,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那我呢?我就该被人骂是吗?李胜男冷笑出声,直直地盯着王孝莲,你们不要太偏心!
妈没有偏心,妈没有偏心。王孝莲不肯承认,说,你是姐姐,多为家里付出点是应该的,我是姐姐,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王孝莲苦苦哀求说,胜男,胜男,是妈对不起你,你莫生妈的气,妈现在就出去给你解释,说是我鬼迷心窍想钱想疯了,撒谎骗了大家,喊他们来骂妈,喊他们来骂妈……
李胜男别着脸听她说。王孝莲说完,见李胜男仍然紧紧咬着唇沉默,她等不到安慰,只得慢慢转身往客厅走去。
王孝莲一步三停,边走边故意念叨,你妈我这么大把年纪,被骂几句没得事,被骂几句没得事,脸皮当不得饭吃……
李胜男用力攥拳,指甲死死抠着掌心,下唇被她自己咬得血肉模糊,浓重的血腥味和疼痛瞬间淹没所有情绪。
回来。王孝莲走到厨房门口,李胜男开口叫住她。
李胜男还是失败了。她又心软了。
对她妈,她始终硬不下心肠。谁能对自己的妈妈,硬下心肠呢?
李胜男回到席间,麻木地听着叔伯婶娘们的教训和谩骂,行尸走肉一样。
亲戚们认为她这样是不知悔改,更加来气,一场年夜饭吃成了李胜男的批斗大会,被批斗的无罪之人还要配合他们表演,表演出一副听话和知道悔改的模样。
-
当李胜男以为那场年夜饭是她这辈子最痛苦的时候时,上天用事实告诉她,还远远不够。
李胜男除夕白天忙,晚上又强迫自己当一具只会笑着说“我错了”的尸\体,到了大年初一早上才意识到一件事——她这次回来没见到开心。
李胜男满屋唤开心的名字,往日听见她声音会第一时间欢快跑出来的白色身影,这次却迟迟没有回应。
李满仓、李顺杰、王孝莲三人在饭桌上埋头吃汤圆,对李胜男的询问一问三不知。
李胜男没吃早饭,跑出去满村找开心。从村头唤到村尾,村子里时不时爆发一阵喜庆的鞭炮声和笑声,空气里弥漫着过年的喜气洋洋。到处都没有开心的身影。
有村民听见李胜男的大声呼唤,问她在找什么。李胜男回答在找屋里的狗。
村民想了会儿,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大声说,你屋里的狗不是死了咩,前段时间有人找你妈说想买你屋里狗的崽崽,两百块一个,你妈就把狗拿去配种,把它和发情的大公狗关到一起关了两天一夜,第二天下午去看,你屋里的狗都死得梆硬了,死状惨得很哟!
几百块钱。就为了几百块钱……
李胜男已经不记得她那天是怎么走回的家。
进了屋,看到李满仓三人还在埋头吃汤圆。汤圆是王孝莲早上起来现搓的,个个个大馅满,每人碗里还加了两个溏心蛋。
李胜男一脸平静地走进厨房,平静地取下挂在墙上的菜刀,平静地回到客厅。
她一脸平静地掀翻桌子,平静地用菜刀指着三人,平静地问,开心埋在哪里。
圆滚滚的汤圆滚了满地,很快粘上了尘埃。
王孝莲尖叫起来。李胜男不耐烦地用刀刃抵着她妈的喉咙,平静地开口,说。
大概是见李胜男平静得像个疯子,王孝莲抖了两下,不敢再装蒜,我、我带你去。
王孝莲带着李胜男出门,余光朝一旁怒气冲冲却束手束脚的李满仓和李顺杰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快去报警。
-
李胜男刀刃狠狠抵着王孝莲的喉咙,推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往埋开心的地方而去。
大年初一,村里人不少。一路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看热闹、劝李胜男冷静的人也越来越多。
王孝莲从没想过,她一直听话乖巧的女儿,有一天会拿刀对着她。这一下,面子里子丢了个精光。她颤颤巍巍开口,胜男,李胜男啊,就为了一个畜生,你就忍心这么对你妈?
畜生?李胜男想冷笑,嘴角刚扯起,眼泪就流了下来。
开心被埋在山顶的一块地里。
走到跟前,李胜男膝盖在王孝莲膝盖窝里一抵,她妈腿一软,重重磕跪到坚硬的泥块上。
磕头。李胜男边说,边按着她妈的后颈往下压,直到她妈的额头死死磕到坚硬的泥块上。
李胜男说,在你们眼里,它是畜生,在我眼里,它是唯一一个无条件、毫无保留爱我的亲人。
王孝莲反抗着要起来,又被李胜男用力按下去。
李胜男说,开心多好啊,我们只是给了她几顿剩饭,她就对我们笑,她就给我们看家护院,逗我们开心给我们提供情绪价值,还要当有些人的出气筒……
她说,就为了几百块钱,就为了几百块钱,你就把她的子宫卖了。
磕!李胜男这回使了蛮力,把她妈的脑袋死死摁在地上。
挣扎间,王孝莲的头顶开一块泥块,一朵黄色的小花灿烂地立在众人眼前。
李胜男呆呆地看着那朵黄色小花,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啦啦往下流。
李顺杰趁机扑过来把李胜男推倒在地,扶起王孝莲。现场一片哗然,都在指责李胜男不孝,指责她疯了。
李胜男趴在地上,爬到黄色的小花前,双手虚握着小花,又哭又笑,开心,开心。
李满仓杵着拐杖上前,边骂边举起拐杖,狠狠砸在李胜男后背上。李胜男无动于衷,似乎感觉不到疼,只小心翼翼护着手心的那朵小黄花。
开心,开心,你回来了是不是。李胜男又哭又笑,你傻不傻啊,这个世界对你这么不好,你为啥子,你为啥子还要开一朵花出来……
微风拂过,小黄花摇摇头,轻轻蹭着李胜男的掌心。李胜男眼泪一滴一滴,不停歇落下,浇灌在小黄花上。
-
出警的还是九年前那个老民警,来了又走。李胜男对王孝莲没有实质性伤害,老民警只能以严肃批评教育为主。
李胜男带着那朵小黄花,当天就去了省城。在省城待了几天,她买硬座火车票去了北京。
到了北京,李胜男不再心软,换了手机号码等所有联系方式,彻底断绝和她爸妈、村里人来往。
李胜男给自己做了职业规划,她喜欢小狗小猫,想当宠物美容师。于是她先找了个宠物美容师助理的工作,专心工作和学习,每天都有新进步,每天都充满希望。
两个月后,李满仓和王孝莲以“女儿失踪”的借口报警。县城的警察联系到北京的警察。
北京的警察给李胜男打电话。等听完李胜男“失踪”的原因,沉默片刻,说,他们不会告诉县城警察李胜男的地址和电话,只会转告说她很安全。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往下过。李胜男比她想象中还要习惯独自一人的生活,还要喜欢卸下枷锁的轻松。
直到三个月后,李胜男因吞咽困难、体重急剧下降、莫名胸痛背痛去医院,检查出食管癌晚期。前几年因为忙,因为省钱而不规律不健康的饮食习惯,在那天结出了恶果。
贫瘠的土壤里,很难滋养出健康的花儿。如果有,那一定是花儿时时刻刻都在向上,向上。向上逃离贫瘠,向外吸取营养。
一位艺术家曾做过一项实验,往同一棵苹果树上的175颗幼年苹果中,分别扎一根钢针,再让这175颗苹果自由生长。
在生长过程里,大部分苹果或掉落在地,或在枝头腐烂,最后只剩下几十个苹果长大。就算长大,也只长成了畸形、弱小、摇摇欲坠的模样。
艺术家摘下75个存活到最后的苹果,和正常的苹果放在一起,举办了个展。个展名字为,《不安》。
李薇和李胜男,都是被扎了钢针的苹果。
在一个温暖静谧的午后,李胜男在李薇轻柔的读书声里,缓缓闭上了眼睛,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李胜男在北京还没来得及租房,住在朝阳区某个小区的群租房里。她去世后,李薇替她去群租房拿行李。
开办群租房的是一个叫惠姐的女人,四十多岁,李薇提前联系她说明了来意。那段时间查得很严,对方让李薇在小区外面等着,她把东西送下来。
从省城到北京,打工这么久,李胜男竟然只有一个行李箱的东西。行李箱还是十年前李薇逃跑时,没能带走那个。
兜兜转转十年,行李箱真的如李胜男十年前说的那样,还到了李薇手上。
提起李胜男,惠姐一片唏嘘,说李胜男善良懂事,感叹李胜男三十三岁就去世,实在太过可惜。她还带来了房间里其他女孩写给李胜男的回忆录。
李薇莫名很想和别人谈谈李胜男。谈谈她不知道的李胜男的事,或者即使谈谈,她知道的李胜男的事。
李薇请惠姐去吃李胜男最爱的火锅。
火锅热气腾腾,李薇和惠姐面对面而坐。在两人中间的位置上,她又认认真真摆好第三副碗筷。
李薇听惠姐讲李胜男在群租房生活的点点滴滴;讲李胜男在宠物店工作的大事;讲李胜男和她们一起包粽子;讲李胜男知道自己生病后,开了个想吃的账号,专门写想吃但吃不了的美食……
惠姐说人说事绘声绘色,恍惚间,李薇甚至以为李胜男就在她们身边。
直到几个小时后,惠姐不得不回去处理租房的工作,李薇才和她走出火锅店。
分别前,惠姐再一次唏嘘李胜男三十三岁年纪轻轻太可惜。
李薇笑了笑,轻轻说,不是三十三岁,胜男今年二十八岁。
-
李胜男虽然没说,但李薇看了她的警示录和笔记本,看到她在里面写——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变成一条小鱼,生活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吃鱼,或被鱼吃,都是出自我自己内心的意愿。不会被感情束缚,不会为了得到爱,伤害自己。】
李薇想送李胜男最后一份礼物,海葬。她自己没出面,是委托惠姐跟李胜男家人谈的。
李胜男家人连北京都没来,本来还嫌李胜男的骨灰是个累赘,后听到惠姐想买李胜男的骨灰,又开始拿乔,说李胜男多么重要,他们不可能卖。
随后便是无休无止的讨价还价。最后,李薇以十头年猪的价格,彻底买下李胜男的骨灰。
去天津海域海撒那天,阳光明媚。海撒之前,李薇拿出李胜男在医院读的那本《马可瓦尔多》,轻轻朗读李胜男最爱的那个故事-下错了的车站,后半段。
李胜男去世之前,最后一次读故事前半段,马可瓦尔多在大雾天乱闯,前途一片渺茫,找不到路和方向;
在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上,李薇开始读故事的后半段,终于,马可瓦尔多最终去到了他梦想中的方向。
混着明黄色花瓣的骨灰,乘着温暖的海风,向上,向远方,自由飘扬。
李薇读故事的语调越来越慢,最后一字落下,骨灰也撒完。
她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