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五年,阴历二月初三。
定陶县城以北,驻扎在汜水北岸的汉军大营里一片罕见的庄重,可这氛围却不是肃穆的沉闷,在还透着些凉意的春风中,反倒是洋溢着一片浓浓喜色。
起义兵反秦七载有余,定汉家天下五年终止。
在西楚霸王的头颅被鲁县父老传看而过,举县终降之后,替他曾经最大的对手安葬好尸首,处理好项氏一族下场的汉王匆匆擦干他为政治作秀落下的眼泪。在以韩信为首的一众诸侯王的再三推请之下,终于“不情不愿”决意在定陶登基。
当然,看了一眼已然换上了一身天子祭服,长冠玄衣的庄严沉稳也压不住他脸上由内而外显出的笑意,整个人意气风发看起来甚至年轻了几岁的刘邦。韩信非常贴心地给他留了面子,只在内心默默加上了一句。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个流程……陛下在挑人带头给他上书劝进的时候,那个拼命朝他使眼色暗示的模样说实话是真的很好笑……
但韩信内心想笑归想笑,对于带头给刘邦劝进这件事情还是当仁不让的——毕竟除了刘邦这天下还有别的谁能当皇帝啊,祈祷始皇帝死而复生把自个从坟墓里揪出来吗?
楚国出生的韩国王孙漫不经心地这么想着,和上首注意到他目光的刘邦视线碰到了一起。正得意着的准天子朝他扬了扬眉,嬉笑着对他比了比口型。
给,我,乖,乖,站,好。
读懂唇语的楚王顺从地站回到六位诸侯王之首的位置,和排在他后面的梁王彭越面面相觑。
两个因为共同商讨刘邦登基仪式才正式见上面的灭楚大将略显尴尬地对视了一阵,随后默默地转过头去,等待起祭天时辰的到来。
混迹在汉臣队列里的萧何和夏侯婴默然注视着这一场三个人的眉眼官司,接近于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两个月前陛下才从韩信手里把军权拿走的吧?韩信这就不生气了?
——将军都已经习惯了吧……陛下又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而站在一边的张良也默然收回了视线,天下一统之后,他复杂的心绪到底平复了些许,可心底来回揣测着韩信和彭越之间的沉默,他又不免生出新的担忧。
汉灭西楚,除了最后的大战,刘邦自己率领大军在正面战场和项羽展开了长期相持,北方依仗韩信灭魏、取代、破赵、降燕、击齐,南方依靠英布叛楚助汉,后方则幸有彭越不断地游击作战骚扰项羽,断其粮道。
可以说整场战争称得上一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了。
但是多线作战所带来的隐患,此刻却已然在韩信和彭越的陌生中显现出来了。
张良突兀地,模模糊糊地生出一个对于今日来说,太过不吉与残酷的念头。
……韩信和彭越也算得上是相互扶持着消灭了楚国了,但他们却不曾蒙面,哪怕相处了两个月依旧形同陌路。
对于汉家天下来说,诸侯王不结朋党也许确实是一件好事……
可是那么久的战争,不曾蒙面的又何止是韩信与彭越二人呢?
陛下在荥阳一带和项羽相互僵持,固然困住了项羽,而给予了其他路诸侯削弱楚国势力的机会……
——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项羽困在了一隅,与各路诸侯大将……又见过几面呢?
他突然浑身一冷,意识到这一点之时,仿佛有什么曾经模糊而朦胧的面纱此刻被冰冷的现实无情的刺破开来,以至于脊背上都有些芒刺针扎般的不安开始骚动。
但时间是不等人的,伴随着礼官的提醒,祭天的仪式即将开始,于是所有人都只得收拢了心思。
起台筑坛,告祭天地先祖。
在被刘邦嫌弃秦朝登基仪式的繁琐之后,身段灵活的博士叔孙通从善如流地大大简洁了整个仪式的流程。但这到底是一个新的帝国正式建立的伊始,于是也绝不称得上一句简陋。
当刘邦登上那万人景仰的高台临风而立,以韩信为首的六位诸侯王领头居首,以太尉卢绾为首的汉和诸侯各国的大臣、将军三百余人跟随,共同奉进皇帝尊号。
甫一叩首,是黑压压一片低垂的头颅,密密麻麻、衣袂压着衣袂,如山似林般的致敬与称臣。
——多么让人沉醉的场景啊,何等英豪能不在如此场面之中心中豪情万丈高?
然而还来不及等刘邦为此欢欣,一片雪白到接近晃眼的光直直地压在了他们头上,缀成一块光滑细腻的幕布。
来不及过多的思考,来不及为这样的现象而惊叹与发问,所有的疑虑与惊怖都还来不及于心中升起分毫。
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那自天幕中响起的,柔和但缥缈到辨不清性别的声音。
【大家好,今天给大家带来的历史解说,是历史上大一统王朝所诞生的两个谥号为景的实权皇帝:汉景帝刘启和明景帝朱祁钰。
本期视频的主题,也许还可以叫做——
《景帝命运与悲哀的共通之处》】
电光火石之间,这短短几句所带来的冲击还来不及被在场所有人所反应过来。
陈平——除了常年跟人心算计、情报诡计打交道的护军中尉以外还能有谁呢——就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重要的词汇,于是抢在所有人之前,来不及有任何请示地出列,果断而笃定地叩首。
“臣为陛下贺!汉朝日后能有明君以继,其艰难坎坷也有神迹早早降下,此乃天佑我汉家。”
犀利地,尖锐地,不容所有人质疑地,陈平将整件事情定义为了神迹、天佑。
多聪明的臣子啊,于是迟了一步反应过来,没来得及心惊就已经有人替他处理好了首尾的刘邦霎时平复下了心绪,再开口,替整件事情下了最终的定性。
“这必然是上天庇佑我汉家江山,”深知未知的恐怖永远比已知更令人困扰,匆匆让群臣退下只可能会在人心中造成新一波的混乱,刘邦不得不对着在场所有人高声宣告以安定人心。
“还请诸君共赏。”
于是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样的政治压力下提及那个前所未闻的明景帝来煞风景。
众人开口便是交相称颂着汉家江山后继有人,只有少许的人在心底揣测着那个悲哀,和那个闻所未闻的明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正式开始聊聊汉明景帝这两个运气不好的倒霉蛋之前,我们其实可以先来点诡异的历史巧合来暖暖场子。
按照谥法来说,“景”这个谥号是个美谥:由义而济曰景,耆意大虑曰景,布义行刚曰景,致志大图曰景,繇义而成曰景,德行可仰曰景,法义而齐曰景,明照旁周曰景。
总的而言,是一个赠给有所作为的英主的上谥,甚至在美谥中都属于高级的那种。
可是我们可以历数一下历史上比较有名气的景帝们】
—
公元前180年
刚刚定下立他目前的长子刘启为太子的刘恒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现身的光幕。
原本屏退左右打算一人独自思考未来如何执政的新任皇帝,几乎是在天幕降临的瞬间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纯净的白光柔和地撒遍室内的每个角落,让皇帝得以清晰地看见上面的每一个细节。当难辨雌雄的天音响起,听见自己太子名讳时的刘恒更是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哪怕以刘恒这般沉稳从容的心性,在面对这样的局面时都不由惊疑地措手不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法不传六耳,此间室内仅他一人而已。
这是神迹吗?是上天有所昭告吗?还是什么妖孽诡异之说……不,那声音口口声声都是历史二字,史是指史官所记录的事吗,那历,指的是所经历过的?也就是过去事实的记载?
他看着眼前这张不知会给这天下带来何等震撼的光幕,冷静地思索着。
这会是后世人的言论吗?被哪里作弄人心的鬼神展示在他的面前,好看看他如何应对这未来风起云涌的吗?
端坐着挺直上身的皇帝静默着,在听到对他儿子“运气不好”这一锐评,又联想到前面“悲哀”二字之后,终于忍不住动了动眉梢。
权衡了一番之后,他还是走到了门口,高声对原本被他屏退,只敢远远待着的侍从交代。
“把太子唤来,到时候你们不必一起进来,离远一点。”
让他看看他这个本来是为了稳定自己位子而立的太子,未来有什么成色。
【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当然是和他爹并称文景之治的汉景帝刘启。
他在位期间平定七国之乱,加强中央集权,开始了汉初休养生息局面的初步变革,具体功绩我们后面慢慢详解。
他是48岁的时候因病去世,某种意义上和他47岁因病去世的亲爹汉文帝是同一个死法了】
——?
本来还风轻云淡,打算等太子来好好教育一下的刘恒沉默了。
虽然听到文景之治的时候他还是挺高兴的,毕竟刘启是景帝,那么这个文帝很显然就是自己。能被称为治世代表着自己一生的心血没有白费。
但是……刘启是他亲儿子,他根据文景之治推出来自己是汉文帝。
刘恒罕见地面无表情,无言中顿悟了那个之前依靠上下文猜出来的“倒霉蛋”一词的用法。
好家伙,47岁因病去世,倒霉蛋竟是我自己。
—
示意左右给自己搬来坐具,安坐下来的刘邦忍不住狠狠一拍大腿,疼得龇牙咧嘴都比不上心中的痛心疾首。
“好小子们啊,怎么不学学你们祖宗我,不学学我爹,我俩的命硬啊!”
刘邦今年都五十五了,这俩后世子孙,没一个起码活到刘邦登基的年纪的。
本质上是看见**历史观影同质化太高后的自割腿肉,写的应该都不算太热门的……
历史本身就是很一家之见的东西,有异议的没被我说服的可以尝试有理有据带史料说服我。历史人物相处有小说温情化手法处理,本身就是一篇比较轻松的文,在这上面就别太挑刺了……
*本章考据注释*
1.韩信的出身目前学界尚无定论,这里采取李开元先生的“是随着韩灭东迁至楚的韩国王孙”的说法,具体理由很多,别的不多加赘述,只跟大家分享一点我选取这个说法的私心:因为李开元先生在《楚亡》里面论证这一段的时候对韩信的描述用了十分震撼的七个字
“破 败 的 金 枝 玉 叶”
这不得跟大家伙分享分享(吹口哨)
2.刘邦的年纪有两种说法,这里按《史记集解》:“高祖以秦昭王五十一年生,至汉十二年,年六十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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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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