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谈出了门,叫的代驾还没到,他走到路口,拐进一家便利店,几分钟后,手里拿着湿巾和满杯的冰块走出来。
他坐在路灯下的花坛边。
脊背稍微弯垂着,利落地撕开湿巾包装,抽出一张,平铺在掌心,然后在上面倒满冰块,随意地卷起来,按在脸侧。
冰敷了一会儿。
靳谈烦躁地捏扁塑料杯,扬手砸进右侧的垃圾桶里,瞬间响起骨碌碌的声音。
他咬着腮,想起刚才发生的那一幕。
还真下狠手啊。
周棠。
*
东玺湾楼下停车场。
直到凌晨12点10分,靳谈才觉得脸已经消肿了,他拿起外套下车回家,指纹锁还没解,就发现梁敬免蹲坐在门口的空地上。
靳谈抬脚,踢了踢他那双设计感十足的篮球鞋鞋头,没什么语气,问:“你不知道密码?我不是告诉过你?”
梁敬免睡眼朦胧,搓了搓脸,又低头用指腹耐心地擦着鞋,像小朋友,“我忘了。”
“那你在这儿等什么?”
靳谈问。
“等你回来啊。”
梁敬免想起这茬,有点清醒过来,“哦对了,我是想告诉你,张执要回国了。”
“嗯,我知道。”靳谈点头,上次张执还催他去看医生。
想必他那个时候就在准备回国事宜了。
“你知道?”梁敬免跟着靳谈进了门,侧身挡在他前面,“张执今晚的飞机,票都是临时买的,你说你知道?”
靳谈顿了脚步,皱眉,“今晚?”
“那看来你不知道。”梁敬免耸着肩膀,为他让开道,转而大喇喇地瘫在沙发上,“张执以为是你住进了医院,这才……”
“你告诉他的?”靳谈打断他。
“那肯定不是我,我怎么也不会传达错误信息,虽然我一开始也担心是你进的医院……不过我没有周棠进医院就可以的意思。”
梁敬免有点儿不想继续说这个话题。
于他而言太沉重。
靳谈拉开冰箱门,在上层拿出两罐无酒精饮料,没转身,直接往沙发的方向盲抛,那头梁敬免伸长手臂,稳稳地接住。
易拉罐的环被勾扯开,气泡涌动上升,掌心糊了一层水雾,靳谈的喉结滚动几个来回,三百毫升的液体很快见了底。
梁敬免举高手里的饮料罐,隔空和靳谈做着干杯的动作。
他放到唇边浅呷了半口。
也不管靳谈听没听。
他自顾自地道:“好几年前,我就以为你已经好了,我对这种病没什么了解,要不是张执这回跟我提起来,我真的觉得你会一辈子平安无事下去。”
“像现在这样。”
梁敬免起身,站在靳谈两步远的距离,嗓音比任何时候都正经,“靳哥,我们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不管是为了谁。”
靳谈默默地看着他。
没搭理。
今晚分明是他喝了酒,怎么看上去倒像是梁敬免醉了。
唠叨那么多矫情的话。
梁敬免从没觉得生命中的某一天,靳谈会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所以当张执告诉他。
那种情绪病叫Bipolar Disorder。
简称BD。
也叫双相情感障碍时。
梁敬免一开始挺莫名其妙的。
双相。
情感。
障碍。
他不理解这几个词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那以后靳谈需要依靠药物辅助治疗,且并不是说,积极配合就会痊愈,还有各种因素造成的,复发的风险。
靳哥从小到大多牛逼啊!
怎么会得这种病?
同龄人还在虚度光阴,大把大把地挥霍金钱,靠家世撑体面,以夜店通宵嗨玩,泡嫩模为荣,甚至是游走在法律的边缘。
靳谈和同龄人不一样。
他格格不入,已经在一步步地实现自己的人生规划。
他们这种人,该有的早就有了,想要的东西,只要付诸点谈不上痛苦的努力都能得到,和不劳而获有差不多的意思。
梁敬免自诩纨绔子弟,觉得爸妈打拼得来的全部家产,他本该坐享其成,至少在以前,他并没有为了一个目标,自己奋斗的想法。
靳哥从小就别具一格。
梁敬免是读小学那会儿认识了靳谈。
每回班级里要开家长会,梁叔都没空参加,久而久之,梁敬免受到各种孤立。
小孩子的语言说严重也不严重,但嘲笑声还是狠狠扎进了他心里,他为这事儿,在地上打过滚,逃过学。
可梁叔还是没空。
公司很忙,屡次三番地抽不出时间。
那时的靳谈只比他大一岁,下课后去卫生间,偶然发现梁敬免躲在墙角偷偷哭,他没说什么,只是拎着梁敬免的袖子,让他去水池把脸擦干净。
“没什么好哭的,你可以试着骂回去,爸爸不来开家长会,妈妈来也没关系。”靳谈不怎么爱说话,但是他很温柔,是那种骨子里教养良好的温柔。
自此,梁敬免不爱哭了。
每次忍不住,就会想起靳谈说的那句话。
再后来,梁敬免学会了反击,体育课和别的同学抱摔在一起,脸上挂着擦伤,他还冲着靳谈嚷嚷,“靳哥,我打架呢。”
不了解的人会以为靳谈多冷漠,多沉郁,但身边的朋友却知道,他的那些温柔之情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这点在他成年后,更是得到了很好的验证,他一开始就知道温烟喜欢的人是他,她也旁敲侧击地表过白。
如果换成其他的人,面对温氏传媒的独生女,唯一的继承人,他们或许会摆出狂妄的,沾沾自喜的姿态。
而靳谈当时只回了她一句话——
“温小姐,我并非你的良人。”
谁的青春年少遇上靳谈会不喜欢啊?有颜值、有身材,几乎没有不良嗜好,懂得尊重别人,谁能够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对这样的男人永远不心动呢?
……
靳谈属实没心情听梁敬免说这些,径直走进了浴室,丢下了一句话,“你的换洗衣服被阿姨叠在了客房,记得早睡,明天还要去机场接张执。”
*
昨夜的小雨到今天凌晨三四点钟转成了暴雨,南港的排水系统在众多城市之中,一直名列前茅,但葭安区的污水管道相对老化。
等到早上九点。
这儿形成了区域性内涝。
地铁车厢内的广告屏临时循环重播一则新闻——
“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南港西南沿海地区降雨量陡增,请各位市民保护好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政府及相关部门按照职责对突发情况采取必要的应急措施。”
周棠站在车厢靠门的位置。
她今天穿了一件绿色露腰的吊带裙,脖子里系了丝带,右侧打好玫瑰花结,自然垂下来,正好遮住了锁骨处的斑驳红痕。
这节车厢的空调开的是强风,冷嗖嗖的,周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微微低头,她的高跟鞋在路上泡了水。
现在脚底湿黏。
应该不能穿第二次了。
*
办公楼。
周棠刚踏进电梯,忽然察觉到今天的氛围有哪里不太对劲,还在思考是不是脖颈里的丝带散开了。
与此同时。
头顶响起林钰和刘云萱的声音。
“周棠姐,早上好。”
她们俩在电梯门合上之前挤了进来,挨在一起,唇边绽出笑容。
刘云萱先看到周棠身上单薄的裙子,关心道:“周棠姐,你身体刚好,要记得保暖。”
周棠晃了晃手里拎着的托特包,示意她出门前带了一件,“昨天还没来得及谢谢你们,中午一起吃饭,烤肉怎么样?”
“好呀。”林钰心满意足地答应。
很快,到了中午休息时间,三个人如约站在一楼大厅,望着玻璃窗上蜿蜒出来的淋漓水痕,转过头面面相觑。
这雨。
下得实在是太大了。
“周棠姐,我们……好像……出不去……了……”林钰抠了抠手指头,对烤肉向往的心早在上班过程中飞出去。
刘云萱:“周棠姐,我们去食堂吧,等天气好起来再让你请客。”
“可以。”
周棠在窗口打了份小炒菌菇和干煸鸡,因为来得迟了一点,视野开阔的桌子前全坐满了人,角落柱子旁边还有剩余的空位置。
林钰和刘云萱还在几个荤菜窗口之间徘徊,周棠拿着筷子,夹起一块鸡肉,刚要放入嘴里,隔壁的聊天内容传过来。
避开柱子的视野,同排的桌子上响起一道八卦的声音。
大雨天也浇不熄他们的热情,“昨天靳总身边的那个助理,陈韫,他特意来我们公司替空降组长请假。”
“啧,那只能说明人家有本事啊,不然你也去我们总部再空降过来好啦。”
女生咯咯地笑。
不是为了维护,而是要激起附和。
“设计A组本周四要交初稿给新越,听说付总监已经提前看过了,她那么吹毛求疵的人,都在办公室里把她夸了好一通,也难怪人家能轻松拿下靳总。”
“你怎么知道她拿下了?说不定是那种关系呢?那样也不太轻松吧哈哈哈。”
“哪种?”
有人佯装单纯,懵然眨眨眼。
“就是那种,嗐,谁知道他们是哪种,你要是真感兴趣,趴他们俩床底不就……”
“——周组长,原来你在这里啊,我刚还在找你。”另一道女声打断他们的讨论,顿时,那边戛然而止。
周棠回头,是苏琪。
“怎么了?”周棠问。
苏琪:“噢,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你要不要吃樱桃千层,我朋友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她早上给我送了一些新品作为试吃。”
周棠微笑,“你吃吧,谢谢。”
“周组长,我那里还有好多……”
“不用了。”周棠明确拒绝。
“那,好吧。”苏琪抿抿嘴。
林钰和刘云萱迎面走过来,那边几个人纷纷端起盘子离开,神情慌乱,但只有被当事人抓包的懊恼,没有对背后议论旁人的羞愧。
周棠盯着他们的背影。
想起早晨那种莫名的感觉,原来是同乘电梯的那伙人,怪不得。
*
下午四点半。
靳谈坐在车里,闭着眼,梁敬免在旁边开了一局游戏,外放后调成静音,没有背景音乐所以没氛围。
他打得非常不舒服,最后熄屏挂机。
陈韫注意着路况,小心谨慎地握着方向盘驾驶,梁敬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朋友说南港有一个区发生了内涝,交通瘫痪了,还紧急调派了临市的救援人员参与抢险。”
靳谈没睁开眼睛。
他松弛地靠着后座。
“是哪个区?”陈韫开过红绿灯,问。
梁敬免:“西南角,葭安区。”
没等陈韫做出什么反应,靳谈倏然睁开眼,有丝紧张浮现在他的瞳孔里。
车子又向前行驶了十分钟,路过一所中学,斑马线上站着指挥交通的交警,四周吵吵闹闹的,家长,雨伞,车辆把提前放学的孩子围得水泄不通。
离开这个路口。
靳谈紧绷着腰背的肌肉,由于用力,手臂上青筋凸起,他想起昨晚在他怀里哭得水光涟涟的周棠,说:“转道,去葭安区。”
梁敬免蹙紧眉头,拦着他,“不是,你要干嘛?那里有很长一段路停电了,抢修还在进行中,太危险了,你为什么……”
靳谈先是无言,良久,他最终还是臣服在了心跳因担忧加速的异响中。
梁敬免听到他清晰的嗓音。
他说:“周棠,她住在葭安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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