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明天美术系有一个色彩与情绪研究的画展,你去看完做个研究报告交给我。”
江屿站在美术系楼下的展厅,肩负导师的任务而来,看哪一幅画都觉得上面浮现了两千字的论文。
他拿平板一边拍照一边在备忘录里备注:画面采用大片的蓝色时,在静谧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忧郁感。色块交错表达创作者的冲突意向。
一切艺术表达都被江屿妥帖地拆解,直到他在最后一幅作品前停下。
被黑色占满的画面中心抹了一片极亮的橙色,从中间至边缘由深至浅逐渐过渡成透白色,消失在黑色的底色中,像是喷薄而出的光。
画作右下角的标签写着:《呼吸》|作者:沈柯。
导师曾经说过,情绪是一种感染,表达方式经过艺术加工后或许能够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江屿承认自己被这幅画吸引了。
“你记的这么全,是要写论文还是要破案啊?”
背后传来一个轻快的声音,语气里带了点善意的揶揄。
江屿回头看去,一个穿着浅灰衬衫、袖口染了点颜料的青年正站在身后,笑得明亮又好看。
“做研究报告。”江屿礼貌回应。
“心理学的啊。”青年挑了挑眉,随着他的视线低头,似乎才意识到袖口的颜料,漫不经心地挽起袖子,“画比人好懂吧?”
江屿颇有专业素养地说:“画能够反映创作者的内心。”
“那你能直接看出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青年语气新奇,完全像是把心理学当成了玄学。
江屿看着他,那双眼很亮,只是淡淡的黑眼圈实在抢镜:“你没睡够。”
沈柯笑出了声,揉着后颈看向江屿面前的画:“为了这幅画熬了两个大夜呢。嗯…还有别的吗?”
江屿推了推眼镜,对这过分开朗的艺术家作出点评:“你没吃早餐。”
沈柯愣了一下,随即更大声地笑起来:“好吧,不愧是心理学的观察力,我信了。”
他把颜料盒放到地上,语气依然轻快:“我去买咖啡,你喝吗?算是谢谢你告诉我我没睡够这件事。”
江屿有些犹豫。
他并不擅长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邀请,更何况沈柯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真是一个过分自来熟的家伙。
但沈柯没等他回答,已经自顾自地转身走向画展旁边的咖啡吧:“拿铁怎么样?”
江屿看着他手肘处衣服上不同颜料印出的浅浅色块,慢半拍地开口:“江屿。”
沈柯停下脚步回头,语气活泼:“喝什么,江屿?”
“冰美式。”
沈柯拎着两杯咖啡回来时,江屿还站在他的画前,低头在平板上整理资料。
沈柯把黑咖递到他旁边:“给你。”
江屿道了谢,接过咖啡。
“你每次看画都这么认真吗?”
“我不太浏览艺术相关,这次只是因为要写报告。”江屿低头啜了一口咖啡,冰凉的苦味散开,他不自觉地放轻了语气,“但艺术作品确实在很多时候都能解释创作者的思维和行为。”
沈柯“哦”了一声,笑得有点玩味:“那要是我现在告诉你,我画它的时候只在中间上色,是因为橙色颜料刚好只有这么点了,你会不会整份报告都白写啊?”
江屿看向他,沈柯有一种自己正被检测仪扫描的错觉。
“不会。因为你现在在说谎。”
江屿的虹膜颜色偏浅,即使隔着镜片也能看出那抹浅棕。离左眼镜片上缘不远处有一粒小痣,落在眉眼中间,像横在眉峰与眼波间轻巧的一座岛。
沈柯愣住,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掩饰般曲起指节蹭了蹭鼻尖:“哎——观察力这么强。”
他凑近展板,看向那片橙色的亮光:“一开始我本来想画点别的交差的,那幅作品都快画完了,看见旁边放着一盒橙色颜料,我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熬夜试了好几稿呢。暖色果然比白色更有冲击力吧?”
江屿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一抹橙色。
那种“情绪的感染”的确并不只是理论,落笔者是沈柯,而被传递者是自己。
沈柯说:“所以,结合我刚才交代的信息来看,你对我和我的画的研究也算完整了吧?我可是给你透题了哦。”
江屿想了想:“暂时不算。”
“那得怎样才算?”
“等我完全理解你这幅画的情绪。”
沈柯挑眉:“那你可要多花点时间在我身上了。”
江屿偏头看了他一眼,垂眼抿了口咖啡,对这句语意暧昧的话不置可否。
沈柯觉得江屿的眼睫或许是那只著名蝴蝶的翅膀,扇动的时刻就在他心上倏忽带起一小片飓风。
两人沉默地并排站着,间或有参观的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脚步声和交流声夹杂着在空旷的展厅回荡。江屿偶尔折返回去,再次研究前面的作品,沈柯也就默默地跟着。
片刻,沈柯忽然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你们学这个的是不是都要先观察,再判断?”
“这是基本步骤。”
“那你刚刚说我缺觉的时候观察了我多久?”
江屿转头,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脸上,停了片刻才说:“八秒。”
沈柯也不管他是不是胡诌:“那结论呢?”
“暂时还在修正。”
这话听上去一本正经,却让沈柯莫名觉得有点好玩。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拎着扳手、严谨地进行敲打工作的q版江屿。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期待那个江屿“修正后”的版本。
“那我可以多给你点观察样本。”沈柯说。
光线从半开放的门厅斜射进来,打在他的侧脸上,眼尾那一点浅浅的弧度被照亮。
他是个上扬眼呢。
江屿察觉自己的目光多停留了一瞬,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
沈柯好奇宝宝一样,又问:“你们研究颜色的时候,也研究人吗?”
“颜色影响情绪,情绪决定行为。”
“那我算被颜色影响了吗?不管是画它的动机还是画它的时候,”沈柯盯着自己的作品,“我画它那天本来挺平静的,但最后一笔结束,看见成品的时候,心跳突然就乱了。”
江屿微微一怔,他第一次听到有人当面如此坦白地描述对艺术作品产生“心跳”这种生理反应。
他想了一下,解释道:“也许那一刻,你的潜意识在表达渴望。”
沈柯偏过头:“渴望什么?”
江屿看着那一抹橙色:“渴望被理解、渴望被看见,又或许只是渴望。有这样的冲动就已经很值得探讨了,至于具体的情感导向,总会浮出水面的。”
沈柯喉结微微滚动,似乎在思考,又像在消化某种突然袭来的情绪。
“能看透别人,真危险。”他低声说,字音落在江屿耳朵里有些模糊。
江屿像是没听清,并没有接话。
资料整理得差不多了,江屿补拍了几张作品照片,把平板收进包里向外走。
他还来不及道别,沈柯就非常理所当然地跟上了他的步伐,一手拎着还没喝完的冰美式,另一只手还不忘拎着颜料盒,步调随意得像是在饭后散步。
“你不是刚过来吗?怎么就跟着我走了。”
沈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冲江屿一笑:“搞艺术就是追灵感啊,我的缪斯刚刚告诉我,现在还是到处走走比较好。”
江屿不太了解艺术生平时的习惯和学习内容,但沈柯这幅样子似乎有点太自由了,他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你平时都研究这种题目吗?”沈柯偏过头,眼神在江屿脸上打量着,“情绪啊颜色什么的,还有人类行为,听起来像是在大拆活人。”
江屿的回答依然带有一点理科生的精准:“研究的最终目的不是拆解,是理解。”
“只要研究过就一定能理解吗?我一直以为心理学主要是靠共情呢。”
江屿说:“没有谁能真正共情谁,研究是为了更好的明白底层逻辑,更高效的解决情绪问题。一直用共情来处理的话,自己总有一天也会承受不住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展厅,外头的空气混着青草的味道,广场上有学生在搬画架,也有麻雀落在美术系的雕塑上,无所事事地叽叽喳喳两声,再成群结队地飞走。
他们默契地没再开口。
艺术学院的路边种了不少银杏,沈柯偶尔踢起地上金黄的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江屿与他并排,始终安静地走着,还在思考刚才的资料。
那一瞬间,沈柯忽然有点想知道,这个看起来冷淡得几乎没有温度的人,脑子里究竟装着怎样的世界。
走到路口时,沈柯停下脚步,背对阳光,微微眯起眼。
“江屿,”沈柯叫他,语气轻巧又郑重,“下次见面,你要是还想研究我的话,记得提前通知我。”
江屿抬眼:“为什么?”
沈柯说:“好让我做点心理准备。”
“准备什么?”
沈柯低低一笑,语气几近柔和地:“准备被你看穿啊。”
江屿看着他,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那幅画——
黑色的背景中央,一抹橙色的亮光。
他冲沈柯点点头算是告别,然后转身向宿舍的方向走去。
沈柯目送着江屿的背影,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他不习惯喝黑咖,总嫌人家苦得发涩,以前起码要兑果汁才肯喝。
他低头看着那杯冰美式,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近乎轻浮的念头:
如果能一直和江屿喝同款,好像也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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