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四

五年前,宁府的这座小院,还是一座荒废的空荡的庭院。

院中丛生的杂草,已有身形瘦小的宁盼儿一半高,她弯腰躲在草丛里,谁也发现不了这里还藏了一个小姑娘。

譬如宁宇。

宁宇偷溜进来,关紧院门,四处张望,寻了许久,也不见妹妹的身影。

“盼儿!盼儿!”他紧张的四处张望着,小声呼唤。

怕被人发现,不敢喊得大声。

可无人应答。

他不禁蹙眉,一边奇怪,一边朝院子更深处走,才一靠近更深处的草丛,他突然感觉到脚下一紧,他的腿被人抓住了!

宁宇一阵惊慌,险些要蹦起来,好在,罪魁祸首先忍不住笑,是他找寻了有一阵子的妹妹。

他才松缓下神经来,可生不出气,只能无奈的瞪了妹妹一眼。

“你可真是会藏地方,险些吓死我!到底是长大了,越来越调皮了。”宁宇怪责道。

宁盼儿还止不住笑,坐在草地上缓了许久,才接话说:“家中沉稳的一个就够了,若我还如兄长一般,相处时岂不是要闷死?”

然后,她冲宁宇招招手,招呼他到草丛里来。

“兄长,这草丛里开了许多未见过的花,你快来看。”

宁宇撩起衣摆,小心翼翼的拨开杂草,避着尘泥,朝宁盼儿指的方向走去。

看见他这般缓慢,宁盼儿也不急着催,只静静等着。

大娘的管教极为严苛,兄长的衣裳若有半点染尘,必要被责骂。

如此,兄长还愿意陪她来这废弃的满是荒腐气息的院子里玩,她已很是感激了。

不过,她在母亲那儿的境遇,也比兄长好不到哪儿去。

如此想着,她不禁微微敛眸,叹了口气。

宁宇听见,忙开口道:“妹妹别叹气,我快些过来就是了。”

宁盼儿忍不住笑,才想开口解释,忽然听得安静的庭院内一阵极其突兀的吱呀声传来。

有人推开了院门!

两个孩子都是一惊,宁盼儿先反应过来,一把拽住宁宇的胳膊往她跟前一扯,宁宇重心不稳,跌坐在她身边,她又按住宁宇的腰,带着他一起藏进草丛里。

宁宇那身华贵的衣缎瞬间沾满了泥,宁盼儿瞧见,才反应过来,慌张无措的望着他衣裳上的泥点。

“没事的。”宁宇笑着无声说了句。

宁盼儿点点头,又轻轻靠着宁宇的肩,抱住他。

宁宇也顺势拍拍她以作安慰,而后揽着她俯下身,两人一起朝草丛更深处躲了躲。

门被人推开了,似乎是个府内下人,溜进院中便立刻关上了门,却只在门廊前停驻坐下,并未进到院子里来。

那人手里还拿着府库给各房的供应,应是被指派去分发,却带着东西绕路来到此处躲懒。

宁盼儿瞧见,轻轻戳了戳宁宇,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兄长,那人与我们一样,也是来此处躲懒的,我们还真是寻了个好地方。”

“是啊。”宁宇低声应和了句,轻轻扯了下宁盼儿的衣角,指着她往面前看。

两人方才一阵慌张躲避,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宁盼儿所说的,那一丛不知名的野花跟前。

花朵藏在草丛里,只能晒到星点的日光,却极其顽强的盛放着。

两人又轻声说了几句小话,互相依偎着,悄悄望着彼此笑。

这样的日子,于他们兄妹而言,实在是难得。

·

宁宇的母亲是南州王国公的女儿,贵为郡主,母子二人在府内地位极其尊贵,父亲背靠其势力,不敢多得罪。

后来因着一时色心,纳了萍夫人为妾,更是被大夫人一家指点说责。久而久之,那一点对妾室的喜欢,也变成了迁怒的厌烦。

大夫人膝下一子宁宇,为人温和讨喜。虽无过人之聪颖,但难得乖巧勤奋,听话顺从。在母亲严苛的教导下,久而久之,天赋也被勤奋弥补,便是年幼也熟读诗书,受尽家人夸耀。

二夫人膝下只一女,本身便因家世不如人,在府内低人一等,女儿出生后更是如此,母女二人皆不讨主位欢喜。

大夫人也常常训诫宁宇,不许与二夫人母女往来。

可于宁宇而言,二娘待他还算温和,而宁盼儿也是他唯一的妹妹,实在是不必如此苛待冷漠。

可母亲的话,他却也不敢不听,只好顺从。

可后来……

他已快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在父母离家后,他便会立刻急切的放下书卷,悄悄背过府内所有人,只与妹妹两人来此处玩耍。或者,如妹妹所说,只是寻一处地方躲懒。哪怕一整日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院子里看看花,望望天,如此,闲暇的懈怠着。

·

那下人被指派了活计,只敢躲一会儿懒,也不敢多歇,很快又推开院门离开了。

听到短暂的两声门响,两个孩子很快从草丛里站起身,瞧着彼此的狼狈相,又是忍不住相互笑着。

“待会儿母亲回府不见我,又瞧见我这衣裳,今夜怕是又要发火了。”宁宇哀叹了声,又望向宁盼儿,有些歉疚道,“就是牵连了妹妹,你今夜,怕是也免不了二娘的一顿责罚。”

“那又如何?我不偷溜出来,每日不也是要被责罚?”宁盼儿撇撇嘴,又将话题引到宁宇身上,“兄长不也是如此?明明什么都做的挑不出错,大娘却总是有不满意的地方。”

宁宇皱起眉,垂下头未应声。

宁盼儿已凑过来一把抱住他,闷声埋怨道:“兄长,阿娘每日都要逼我做绣活,就算我不小心被针扎破了手指,被剪刀划伤了手,也需得立刻包好伤口,根本不得空歇……”

她话未说完,宁宇连忙捧起她的手。

方才宁盼儿一直躲在草丛里,双手也被草丛或衣袖遮掩着,他未能看清,此时才看到,宁盼儿手上确有一圈新缠的白纱,还能隐隐看出些红,在这一圈白纱旁侧,还有许许多多已愈合落下印子的受过伤的红痕。

他看着,免不得一阵心疼。

宁盼儿连忙摆摆手:“我这已经快好了,已经不疼了!我只是想说,只有在兄长这里,我才能稍稍喘口气,能歇上一阵。谢谢兄长,愿意不顾大娘责罚,也陪我一起来此处暂歇。”

“妹妹如此说,兄长实在是惭愧,我娘也是如此,日□□我念书,做个规训听话的公子,若我在她身边,只要有半分放下书卷,就要被打戒尺。与你一起,也是我能得片刻喘息的时机。妹妹,我也很感激你。”宁宇说。

“兄长虽如此说,可还是会觉得歉疚吧?”宁盼儿轻轻拍拍宁宇的肩,温声笑着安慰他道,“兄长不必为此苦恼的,其实我觉得,虽然刺绣和读书都很重要,可也不能时时刻刻都逼着自己只去做那些。我每日看那绣样看到午后,眼睛都要盯花了,都快分不出颜色了,你不是也和我说,每日读书读到午后,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东西了吗?反而我们如此偷闲歇上片刻,再回去重拾起这些事,才能有些精神不是?所以,就算偷偷懒,也是没关系的!”

“嗯,谢谢你,妹妹!”宁宇握住宁盼儿的手,感激道。

“好了!难得偷来此处放松,就不要去想其他事了!”

宁盼儿顺势握住宁宇的手,拉着他又往墙边走了几步。

“兄长,你看,这是我们一个月前种下的那棵桃树!”

满院荒草地,墙边一角,独独长着一苗小树,才只有两人齐腰那么高。

宁盼儿瞧着,不禁小声抱怨道:“它怎么还是这么小?怎么总也长不大?”

宁宇望着,也不禁难过:“是啊,若是长大了该多好,或许,我们就自由了吧?”

他如此说着,仰头望着那座高高的院墙,院墙外,有蓝天,有市集,有往来行人的叫喝声,有许多他们能想象得到,或是想象不到的东西,是被困在这方小小的院子里的他们,难以见到和拥有的东西。

他如此想着,不禁伸出手,明媚的日光透过手指缝隙,洒在他身上,如梦如幻,可他轻轻合上手掌,手心里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宁盼儿安静的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妹妹?”他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正对上宁盼儿那璀璨的笑颜。

“何须长大那么久?我们此刻,不就是自由的吗?”她迎着日光,弯起眉眼,朝他笑着说。

“妹妹……”

“兄长,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她忽然问,临了,又着重道,“此刻,最想要去做的事。”

宁宇想了想,忽然望了一眼院外。

宁盼儿瞧见,连忙追问:“有?是什么?说来听听!我不像兄长这般有见识,只会想着躲懒,除此之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所以,兄长是如何想的?告诉我!”

她问得急切,整个人都贴过来,宁宇稍有些尴尬地后退半步,思索着说:“山上的野灯柿熟了。”

宁盼儿想了想,问:“就是去年,兄长偷偷带给我的那个圆圆小小的,甜甜的东西?”

“嗯。”宁宇点头,“同窗们这几日都在议论着,争相去山上打灯柿呢。”

“那兄长怎么不去?”宁盼儿问。

宁宇眼瞳一惊,连忙摇头:“不行不行,娘从不允许我干这种事!无论是去山上,还是去爬树,若是被娘知道了,可定要骂死我!”

“那兄长来这里见我,大娘知道了就不责骂你了?”宁盼儿反问。

“这……这二者之间怎么能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我只知道兄长这二者,都是兄长想做的事,既然想做,为什么不能去?”宁盼儿朝宁宇伸出手,邀请道,“兄长,今日爹和大娘都不在,我们悄悄从这里爬出去,去山上,没人知道的。”

宁宇抿着唇,似乎仍在纠结。

宁盼儿撇撇嘴又撒娇道:“我还从没出过府,兄长,带我去看看嘛!”

宁宇心一横,打定主意。

“好!”

他答应下,立刻开始察看地形。

墙边有一颗老旧的古树,枝丫延伸到院外,但下端的树干粗壮光滑,不好攀爬,幸得院中有一口枯井,井壁延伸朝上有一段距离,若是再垫上一块石头,便可踩着它踏上枯树上方的枝干翻出去。

两人商量定下,宁宇打头阵,先爬到枯树上,又回头照看着宁盼儿,也将她拉上枝干,仔细叮嘱道:“妹妹,你站稳了,我爬到墙上去拉你。”

宁盼儿点头,又朝他笑着,期待道:“兄长,我们就要出去了吧?山上一定很好玩,城里也是,还有其他其他很多地方……若是这次出去,能再也不回来就好了。”

宁宇拍拍她的脑袋:“说什么呢?你若是想去,我们下次再寻机会,一起偷溜出去不就好了?”

“嗯!”宁盼儿欢喜应下,又朝宁宇伸出手指,认真道,“兄长,可答应我了!”

“是!兄长答应你了!绝不会食言的!”宁宇笑着,也勾上了她的手指。

两人如此郑重的约定过,宁宇便继续小心顺着枝干,攀上院墙。

可他还未转身去拉她,忽然感觉身后枝干猛地一颤。

心脏猛然一空,他回过头,只看见几片被匆忙抓掉,破碎的飘散在空中的树叶,和井壁上刺目的血痕。

而宁盼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那口枯井里……

·

宁盼儿死了,没有人知道是她自己掉下去,还是被宁宇推下去。

被发现时,宁宇跌坐在井边,不敢置信地望着那片猩红,仿佛天地塌陷,绝望与窒息一齐压上来,压得他木木的呆愣在原地。

“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是他动手,还能是怎么掉下去!”

“你胡说什么!谁知道是不是你打骂了这孩子,她受不住委屈跳井自尽了!怎么好意思怪在我们宇儿头上!”

向来空旷死寂的后院里,两个母亲吵做一团,谁也不肯退让。

“不是的……”宁宇垂下头,低低辩解了句。

可他话未说完,就被母亲生气得喝止住:“你给我住嘴!不是这样是什么!不就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吗?除此之外,谁能害她!”

父亲也开口劝和道:“好了好了,说不准是盼儿一时心绪不佳,又说不准是此处阴湿路滑,盼儿一个不留神,总之事已至此,还能如何?都别吵了,算了吧,都回去吧。”

他此言一出,萍夫人的情绪彻底爆发了。

“你说什么!你在说些什么话!她也是你的孩子,她是你的亲女儿!你怎么能如此对她!分明是这个混账害了她!”

不仅是因为正在气头上,看到宁宇的反应,她也更加确信自己心中所想。

自己的女儿,定是被他害死的!

“都说了事实如此,你还胡乱言语些什么!瞧见女儿死了,就犯了癔病,发了疯,觉得谁都要害你们母女么!”

大夫人又呵斥几句,立刻吩咐府内护院将萍夫人拿下,言说其一时急火攻心,犯了疯症,将人拖下去关进了居住的院落内。

她又望着宁宇,低声呵斥:“你的账待会儿再清算,赶紧滚回去!”

宁宇被护院扶着,也拉扯着离开了这座院落。

宁宇低垂着头,他能听见远去的萍夫人一声一声咒骂他。

可他不敢抬头,不敢辩解,也无从辩解。

宁盼儿,是被他害死的。

若他未言说要去山上,她就不会死了。

若他听从母亲言说,若他从不任性妄为,她就不会死了。

泪水不受控地从他眼角滑落。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口枯井,便被硬生拖着离开了。

那一天,那个叛逆任性的,想要打破束缚去探寻广阔天地的宁宇,随着宁盼儿一起死去了。

本章完~宝宝们调节一下下情绪,明天开启下一章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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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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