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游客熙熙攘攘,时而有人抬着行李箱鬼鬼祟祟东张西望,装作与前排的人搭讪,聊着聊着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神不知鬼不觉地插进了队伍中,过程相当自然,全无半点不好意思之情。随后便听见后排大嗓门儿放声抱怨:“哎我真是操了,这他妈还正在检票呢,这狗队伍特么越排越长,究竟是哪些个不要脸的臭傻逼插前头了啊!真他娘的没素质!”
暮微腿部胡乱包扎了下,血是止住了,凝固的血水把黑色西裤颜色染得愈发浓厚,站久了身体都在发抖。
他不作声地靠着离行李箱近了一点,身侧放了根棍,站立与行走全凭依靠。站在前头的男人看到此不忍心道:“小伙子,怎么年纪轻轻腿脚就这么不方便?要不排我前面来?咱俩换一下?”
“不必了,谢谢您的好意。”
“哎,客气什么,出门在外都是一家人——”那人手里掐着船票胡乱把暮微推到前面,不料男人就算瘸了条腿站得也很稳,一推没推动,反而把手里的船票得瑟掉了。
票根轻飘飘地落在暮微行李箱以下,那人哑然片刻:“啊,能否劳驾您,帮我捡一下啊?”
暮微拉开行李箱,右腿膝盖以下不敢弯,全身重量便压在了左腿以上。他攥着拐棍的手爆出了青筋,指尖刚一碰触纸张,忽然感知侧腰被坚硬的金属制品顶了一下。
“还是别动了暮先生,”小柴狗同他笑嘻嘻地说,“也别从口袋里掏枪了——你想让这么多的人给你陪葬吗?还是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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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波荡漾的海平面上,一艘巨型轮船正极速向前行驶。
坐在船上的女性戴了一副太阳镜,两侧有摆好的水果饮料。她抬手一遮太阳,笑声不可抑制地从喉咙里泄出来,“哦,extraordinary。”
“阳光、海浪、太平洋……众望所归的,我所期待的Heithcliff的复仇will begin right now。”
“贾总英明神武,多亏了您的聪明才智。小的才有幸见识到如今这一场规模浩大的大戏啊哈哈哈。”
贾文艺一把摘下眼镜,似乎带了点追溯往昔的温情:“我记得,二十年前,老婆子要把家业往下传,一想到到底是传给那个窝囊废物哥还是要传给我就犯难,现在呢?你看看,这盛世究竟是打了谁的脸!”
“是是是。”
“当年我自己创业,遇上些遭瘟的傻子要跟我正面起冲突,抬起手就要扇我巴掌。我记着呢,阿柴,你及时挡在了我的身前,于是那巴掌就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你的脸上……”她体贴地捏了捏小柴狗满脸胡茬的右脸,“哎哟,我都一直记着呢。我就想啊,我一定要在纷繁五杂的尘世间杀出一条血路来。这么些年了,那些不长眼蠢驴各个离我而去,只有你、只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这是我的荣幸!公主殿下——”
她捂着嘴哈哈哈大笑,“我可不是公主,今天的公主另有其人……快,请王子驾到。”
从我刚见到这个女人起,我就断定了她就是我在展览会见到的那个女人,而今忽近忽远的嬉笑声更是佐证了我的猜想。我的大脑正飞速旋转意欲发掘出一个救我于水火之中的好方法,不过很难、很难,我好久没有喝过水,太阳几乎要把我体内最后一点水蒸干。我努力掀起眼皮,除却那俩人光天化日之下没羞没臊的眉来眼去,隐隐约约看到有人把什么东西带上来了……
我被阳光晃得眼睛刺痛,一时如瞎了一般看不清楚,离得近了,才反应过来那是个人。
那人眉骨有点点斑驳的血迹,左腿无知觉地缀在膝髁上,二者之间看上去只连着一点筋,胸口白色衬衫被血水染透了,整个人几乎蜷在了一起。
贾文艺道:“抓这小姑娘真没意思,轻而易举就装进了麻袋。还是我们的王子殿下有骨气,骨头也比一般人的硬——”
“暮微?”我动了动嘴唇,发现由于长期断水嗓音无比沙哑,“暮微!”
他掀起眼皮,定定地看了我一眼。
“哈,有情人生离死别,这场面可真带劲!”小柴狗附和着拍手,俩人哈哈大笑。
贾文艺走下座位不轻不重地踹了他一脚,“我最近看到网上有一个非常火的二选一游戏,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能力请二位参演一下啊?”
“必须有!”小柴狗连连捧场,“上道具!”
我全面戒备,开始疯狂砸拦住我的铁丝网。贾文艺瞥了我一眼:“哎呀,一点也不淑女。”
那群人把许许多多的铁笼挂在我的笼子下端,我抬头一望,适才发现吊着我的不是船的桅杆,而是一架直入云天的天秤。这头挂着我和一些**海洋生物,另一头挂着西渊神龟的龟壳、东海蛟龙,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我不认得的海洋宝物。
“鱼儿落了水,会自由沉潜,人要是掉进水里,会溺水而亡。左面,还是右面……好一出生死抉择大戏,我太期待了,我等不及了!”
“拿着,你的枪。”小柴狗把银色手枪胡乱塞在暮微手里,男人眼皮动了动,手腕一松,枪支“啪”一声掉在地上,砸了小柴狗的脚。
“哎你这个——”他吹胡子瞪眼片刻,倏忽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好咬着舌尖生吞了此等哑巴亏。暮微捡起枪支,一只手扶住小柴狗的肩膀当作支撑,拖着一条废腿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他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戏谑的笑,肢体动作懒洋洋的,不知歪着脑袋靠近小柴狗说了句什么,那人忽然暴走,一下子踹上了暮微膝窝。男人毫无缓冲直接跪倒,右腿别着劲儿卡在地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彻彻底底地断了。
我疯狂尖叫,手指发狠地掰着坚不可摧的牢笼,手指充血,指甲绷断了几根。
“不听话的下场就是这么的强差人意。”贾文艺拍了拍暮微流着冷汗的额头,驯服小动物那样循循善诱,“小子,知道你心里不服,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所经历的一切都要怪你生活在食物链最低端,你忤逆自然规律与我对抗,最终就是要惩罚的呀。”
“——不会开枪吗?不要紧,我教你。” 她的手臂绕过暮微肩膀,看上去就像把这个瘦弱的青年圈在怀里。贾文艺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暮微沾染血渍的手指,又邪恶地朝他耳根吹了口气,嗓音低低地呢喃:“我教你啊。”
“不用。”暮微生生把自己的手从巫婆的魔爪中拽了出来。
“那么你做出选择吧。”贾文艺面无表情地用手枪顶住暮微后脑,子弹上膛,“三,二,一——”
“嘭——”暮微一枪打碎了装载蛟龙的铁笼子。
船舱内忽然探出一只机械手横空拦截。小柴狗夺下即将落水的蛟龙,屁颠屁颠地呈给贾文艺。
“原来它对你这么重要啊……哎,把它换个位置重新挂上。”
暮微眼眶充血,“你……”
我绞着手指把嘴唇咬紧了——刚才旁人没有感觉,但是我有。天秤由于一个‘砝码’的骤然离场打破了平衡状态,那头往上升,这头往下落,直到蛟龙被重新挂上天秤,失重感才后知后觉地有所减轻。我看了看深不见底的洋流,倏忽间感到一股绝望之意顺着铁笼子攀上了我的心口。
这里是太平洋正中心,离我最近的人是尚在月球的宇航员,如果我落水后想要自救,最近的岛屿可能在五千公里之外,我如何自救呢?我怎样才能活下去呢?我的命难道牢牢地把控在这个疯女人手上了吗?
“继续,开枪。”
“三,二,一——”
暮微颤抖着手击碎了体型硕大的斑鱼鱼笼。
——没有机械手中途截胡,这一淡水鱼就这样定定地坠入深海海域。
我感到天平开始颤抖,我这一侧猛地落了一层,那头却高高升起,我只好拽住护栏稳住重心。
暮微左手手指紧紧握拳,看上去像要反击,可是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船上的人是他们的,枪是顶在脑袋上的,我是被控制住的……我恐怕理解了他的那句话:他一直都是孤军奋战,身边不曾有一个人可以依靠,我太弱了,是我太无能了。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贾文艺开心地像个孩子,“我还是建议你打一下她那一边,不然到时候轮到了她,你会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活人被溺死的过程可是很痛苦的,你也不希望亲眼看到她去世吧?”
“好了,我问你。一个蛟龙,一个龟壳,你选哪一个?”
暮微攥紧枪柄,朝蛟龙那侧开了一枪。
蛟龙稳稳跌进水里,飞快游远了。
“年轻人,你应该感谢我。”
我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忽然瞳孔一缩——
那是什么?
右边是乌龟龟壳这不容置喙,但左侧……
有尖齿、体型庞大,是哺乳动物的骨架?
“鲨鱼骨架和乌龟龟壳,你要选哪一个啊?”
暮微颤着手腕瞄准了鲨鱼骨架所在的牢笼,一发子弹脱离弹夹。
机械手跃跃欲试,将下坠的鲨鱼骨头横空捞了过来,不过力道并没调整完全,一下子把鱼骨夹成了两截。小柴狗一枪射出,将骨架碎成了齑粉。
暮微举枪的手狠狠抖了两下,我感到那痛彻心扉的绝望,他几乎要拿不住枪了。而我身下只剩一个龟壳,重量较轻,正不慌不忙地往上移动。
贾文艺抬手扳过暮微下半张脸,“很伤心?很难过?那你求求我吧,没准我会对你好一点。”
他眼皮抖了抖,碎发顺着血水沾在脸上,看上去实在狼狈惹人心怜,说出来的屁话却气得人牙痒痒。
“滚。”
“没意思,”贾文艺大嚷,“我不看磨磨唧唧的二选一了,我就要看最后一个,其他那些该扔就扔,该杀就杀……阿柴啊,你就在左面挂那个小丫头,右面挂那个大龟壳……你看他怎么选嘛。”
“你……你是要她死!如果我不选她,她会被困在笼子里沉在海洋中溺水而亡;如果我选了她,她根本游不到陆地就会体力透支!”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的嘛,你快开枪哇。”
他忽然剧烈挣扎,被小柴狗踹飞了手枪,脖颈被一群涌来的打手牢牢摁在甲板上。
“阿柴你快听听他说了什么?”贾文艺探了探脑袋,故作聆听状,“哈啊,他说他选龟壳,快快快,帮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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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早已经料到有这一天。还在海底的时候,我就听说人类世界的资本家是毁天灭地的一把好手,我要做的事情与他们的利益得失相冲突,他们恨我,要我死,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我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要死,而且死亡手段还是这么的凄惨。我活着的时候就给他添乱,死的时候还要像刀似的割他一把——
我真没用。
——自从入冬以来便再没见过惹我心醉的火烧云,只有日光的黯淡残影在幽长的天幕中挑出一道凄然的拖尾,地平线下是令人作呕的灰白。原来是老天早有预兆,怕我对这人世眷恋太深,所以提早地、断了我的念想。
于是我,淡淡地朝着暮微露出一个笑脸。
我怕他会更加痛苦,所以我连遗言都不能说。我忽然想起我曾在他放打火机的大衣口袋里塞了一封信——人类世界,女孩追男孩,喜欢给情书,我心里痒痒,于是也这么做了——不知他整天忙东忙西,有没有得空去看一下。
有没有……
我闭上眼睛,听见“嘭”的一声。龟壳得救,直挺挺地砸进水里。
我这一侧受到冲击力很大,铁笼落水时溅起了不小的水花。鼻腔充水的同时,我本能仰起脑袋看水上,看那落日余晖惨淡地照在海平面以上,零星几搓,给人以无尽遐想。
我想,猴子捞月这个故事或许真不是空穴来风。万籁俱静,谁能不渴望那象征着希望的光芒呢?
海水不是淡水,呛进鼻腔里的时候,带着点咸腥的苦味儿。我自嘲地想,我真是在人类世界待久了,竟然习惯不了土生土长的滋味。
我感觉两颊发胀,似乎要把鱼鳃撑出来。刹那间,我恍然大悟,怕什么溺水呢?我本来就是条鱼。
活着也是,死了也是,生生世世待在海里,这是我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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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微忽然抬手砸向小柴狗的腿,他用尽全身力气掀翻了那群人的桎梏,被一枪打中了心口。
鲜血从他口中喷出,浑身上下的衣衫都变作了血红。末了,只有手指在挣扎、扑腾,好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我错了,他本就是鲨鱼。
他被口中的血呛了一下,刹那间,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黑色瞳孔折射出天幕洒下的光斑。他伸出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一把,好像没抓住,于是神情有一丝落寞。
我看他眼里有泪水滑落,滴在甲板上。
血与泪混在一起,谱成了他短暂又辛酸的一生。
刹那间,海底涌现一股硕大的洋流,操纵着整座船只飞快旋转,打破了轮船原本行进的方向。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贾文艺瞪大眼睛四处环顾,被海里飘起的垃圾一把蒙在脸上。她呸了一口,忽然感到嘴中发苦,“啊!啊啊啊——”
她被海中污水毒得哑了嗓子,皮肤肉眼可见地开始溃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甲板边沿忽然攀上一只触手。
更多触手蜂拥而至,小柴狗放声大叫:“哪来这么多水母!”
“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
“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拿命来!”
轮船不住地在原地打转,一时不慎,竟然驶进入了漩涡的中心部位。海神的怒火前所未见——它高高举起不堪一击的人类高科技产物,迫使整座轮船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在海洋颤抖的余韵中,轰然断作两截。贾文艺看到水中喷出大批海洋生物的骸骨、鱼类被虐杀而死的血肉,枉死的生灵在叫嚣,翻腾的潮水诉不尽它们滔天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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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透过水下光影看到暮微。海水吻过他的发丝,洗涤过他杂乱的衣衫,满身血污被波涛抚平,海面以下的他,干干净净地来见我了。
他朝束缚我的铁笼伸出手,我俩手指交叠于一处,往海底更深处坠去……
隐约见得西渊神龟龟壳落底后发出点点微光。
自此,这段癫狂的故事实录,终于落幕。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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