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表演

“从人类诞生那日起便注定了,我们人类,是比世界上任何生物都要高贵的。完整的人类,能击倒一头体型硕大的成年老虎,富有创造力的人类,能让轮船在海洋自由航行。从未有神明降世,如今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我们人类用血肉之躯堆砌出的繁华盛世——是我们赋予了自然界存在的机会,不是共生关系,也并非索取,我们是万物的主人,本就能决定它们的生死存亡。能为我们提供情绪价值,是这些腌臜牲畜的荣幸。”

抬眼时却见舞台上一行人全部立正了。啤酒肚、长发女人、张多莉……个个竞赛似的挺直腰杆,神色严肃,目光流露恰出到好处的崇拜,场景夸张到让我竟开始怀疑是否我穿越到了古代君王早朝时分,群臣不苟言笑听圣旨——小皮鞋长得满脸正气,活脱脱一个叱诧风云的社会精英,聆听的模样却比谁都认真,不必说那微微蹙起的眉头,不必说那绷得平直近乎拉成一条水平直线的嘴角,单论他脚上那双呈等边三角形六十度夹角开立的锃亮皮鞋,就够我详细展开叙述六百字。他看上去像个头儿,起码地位稍高,不比伙同其他人一并装模作样,不成想竟是如今景象,这可真是令我始料未及。

只听见她继续说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类只有一次主宰万物的权利,我们的出场设定决定了我们未来的命运走向,有一句俗语应该是‘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我要说,是这样的,机会不仅珍贵,对于把握机会的人的选取也是万里挑一的,真正识时务的俊杰深谙审时度势之道,从不把宝贵的青春用在伺候仆人身上,天命使然,我们本来就是大自然最尊贵的消费者。”

台下劈里啪啦传来鼓掌的声音,观众席似乎也很买她的账,涨红了脸人来疯一般附和。我觉得她说的不对,但一时半刻又没有勇气掀翻了桌椅同她一较高下,只好屏气敛声装死,不说她对,也不说她不对,这悖逆大自然理论的洗脑邪教就让它随风而去,只留下我一人在硕大的自然界逆行。

这些我全都不管。

“人生能有什么乐趣呢?卑劣的打工人每天拎着散碎的稿子怨天尤人,见到名牌奢侈品便放声尖叫,那是因为他们生来缺乏见识,视野决定一个人的成败,他们的心态注定其并不会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链上角逐到底。历史上选择隐匿于深山老林的诗人自诩成功,却没有哪一个不是被世俗逼疯缺钱缺到疯魔的穷光蛋。老天既然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好身份,我们自出生便高人一等,何故虚怀若谷,不如回归本心,不必压抑本性。”

我感到脚下颤动得格外厉害了,这些细微的生命聚集于一处发出声嘶力竭的控诉,我心脏七上八下,生怕这些怒火中烧的祖宗不合时宜地提前了行动,脚下鞋跟敲打玻璃愈发频繁,快得几乎要抡出火星子,而那声音还在继续——

“只是缺乏一点契机,作为一个曾经饱受苦楚的苦命人,我深谙压抑本心**的不易,这次活动的举办别无二心,只想提供一个合适的平台帮助大家回归本源。”她撂下话筒,扩音器长久不衰地“嗞啦——”巨响。

全场灯光暗下来,天地间静得落针可闻。我缓了缓急促的呼吸,似乎能听见紊乱的心跳。杂乱中听见“哒哒”几声,红唇女人与张多莉换了身新衣服乘坐升降台重新来到舞台中央,时间紧迫,她们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场补了个妆,俩人穿着白衬衫小短裙,皮靴即踝,小腿半露,前排油腻大叔圆溜溜的眼睛瞪得着实夸张,我担心那眼球要飞出眼眶死死黏在两位女性身上。

张多莉做作地夹起嗓子,瓮声瓮气从小皮鞋手里接过来一支短笛。

红唇女人闪身一挥手,地面飞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玻璃缸,两条黑带似的鱼要死不活地飘在水面。在海洋生活许久,我瞳孔骤然一缩——是盲鳗。

——我不着痕迹去看他,他依旧平静如初,哪怕端坐在前排也不显山露水,这倒让我觉得自己没理由惊慌,翻云覆雨的心神找到了舒缓的突破口,神经迎来刹那间的松弛——不过只是一刹那——

多莉闭上眼睛开始吹笛,笛声悠扬着在室内扩散。两条盲鳗绷直了身躯,跟着旋律上下游动。

古有外国人吹笛子驯眼镜蛇,今有克隆羊多莉表演时请鱼伴舞,在场观众无一不捂嘴哈哈大笑。我的脸、胳膊、眼睛……浑身却好似涂抹了清凉油,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脚下跟着闹腾,我心中早已有个无比清晰的答案。

没有什么吹笛子驯鱼——是因为盐水能导电。两条鱼曼妙起舞——那是被电出火花来了。

这场闹剧尚未结束,我常年被噪音影响的耳朵后知后觉捕捉到扩音器里传导出的一丝杂音,不轻不重,“喀拉”一声,或许是话筒被搁下了,扬声器那头传来老巫婆气定神闲的哼歌声,与张多莉的笛音相附和。

光唱并不足够,那人为了舒缓心情干脆踩起鼓点跳了起来,鞋跟跺地,发出两三下清脆的“喀拉”声。我终于牢牢地闭上了眼睛,一瞬间,复杂的情绪五雷轰顶,险些炸得我当场魂飞魄散。我貌似领悟到原主那深入骨髓的仇恨、仇恨,想暴跳起来大声抗议却因为受制于人不敢如此因而产生了无与伦比的痛苦,胃痛、肠子绞紧,五脏六腑都在叫嚣——头晕目眩、头晕目眩,比计算机还要精密的人脑十分贴心地根据声音为我描摹了如此画面——逼仄的房间里,黑暗中只留下窗外一束月光冷冷洒下几抹银白,老巫婆涂了过于耀眼的唇色,手中拿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在曼妙的音乐里跳着优雅的华尔兹,她满口仁义道德,能把活人说死,能让死人复生,用虐待海洋生物的生命作为艺术支柱,演绎一场天价的舞台表演。

活着都是为了乐子。因为人生而比人更高贵,因此他们有权恃强凌弱,在他人最脆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笑意盈盈地施以援手——然后恶狠狠地将其推下无尽深渊。上层精英对底层劳动者都是如此的鄙夷,更何况是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消费者对待苟延残喘的低级动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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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多莉终于停止了吹笛。她笑意盈盈地拿起麦克风,“那接下来,就要进入我们的压轴环节,希望各位擦亮眼睛,精彩马上开始,我保证,大家一定不虚此行。”

恨意未过,本能反应已经作祟,心脏若有所感地快跳,逼得额前浮起一层似有若无的冷汗,说不清这缘由是什么,也许是即将结束这一切闹剧的解脱,也许是即将报仇的激动,我摩拳擦掌,同脚下的“无相”一并跃跃欲试。只见多莉抖了下肩膀,声音娇嗲,“今夜会是诸位人生最浓墨重彩的一个夜晚。”

聚光灯适时扭转,我这才注意到她背后有一个硕大的物件。先前灯光昏暗,前头小丑似的表演使得我无暇多心,不料此刻随她落下的话音,这装载着秘密的庞然大物露出了冰山一角。我呼吸一滞,瞳仁狠狠缩了一下。

多莉拍拍手,被黑幕笼罩的大水缸便在地板上自在滑行,同与装载盲鳗的水缸相撞,意料之内的脆响并没响起,二者似有魔力一般融合于一处,玻璃划开一道小口,刚好足够细长的鳗鱼游过。

按科学原理来讲,它们被电过得半梦半醒,早连动弹的心都没了。但不知是谁往水里洒了亢奋剂了抑或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药了,这两条鱼竟奇迹般地扭着脑袋向前晃,随着水波的助力,身体飘飘欲仙,偶尔撞上了玻璃,“啪”一声闷响,也不死,也不知道疼,喝大了似的摇摇晃晃继续往前冲。

我五指无意识绞紧在一起,冰凉的指尖触及掌心,顷刻间带来过电一样的战栗,这感觉将我再度推向深海,色彩斑斓的水母挥舞纤长的躯干,兜头扫过我的鱼尾、鱼身,嗓音悠悠,“小鬼,过来。带你看场好戏。”

未及反应神经跑完漫长的反射弧,我已经随着那不容置喙的牵引力游向了远方——条带状的鱼一窝蜂地顺着鲨鱼口腔钻入胃肠,体型之差分明,上一秒生龙活虎的鲨鱼不过片刻死于七窍流血、五脏溃烂,它死前挣动再挣动,痛苦之意几乎要将海水搅动得天翻地覆。罪魁祸首穿肠而出,露出尖尖的獠牙笑意正浓。

“不要!不要!让开!”我发狠撞开层层叠叠的包裹,被有毒的触手电得身躯酥麻,只能眼睁睁看到一只深海巨鲨的陨落,一时间歇斯底里地哭号,“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残酷,我要告诉你,小鬼。”她们笑着说,“你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不!

小腿肌肉紧绷,俨然做好了拍案而起的准备,电光火石间黑布被人掀起,我瞳孔随之紧缩——

玻璃缸那头是两条儒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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