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割舍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躺在破败的郊区躺椅上。秋日寒气逼人,我身上盖了一件黑色大衣,身上一股淡淡的苦橙味,自鼻腔涌入,冲淡了些许心头的不甘。

木偶人僵硬地举起手掌拍了拍,“监测到心率恢复正常!”

我活动了下僵硬的脚踝,鞋被人换过,平底鞋属实比高跟鞋舒服了不是一星半点。我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身上骨头没有一处不疼的。

“那两条儒艮呢?”我拍了拍木偶人的脑袋。

它似乎不太喜欢这个亲密的动作,面部表情一时有些僵滞,机械音卡带了似的,“已移交至当地海洋馆,海洋垃圾被清理完毕后即刻放归大海。”

我的情绪舒缓一些,“谢谢。”

“……汐汐。”

我小臂处鸡皮疙瘩一炸,回头看见一个俊朗的青年站在道路那头,他眉宇间已然褪去了青春的稚气,只有举手投足才能显现出几分记忆中的影子。

但我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我无处安放的手指绞尽了大衣,无意中摸到了大衣口袋里的打火机。我伸手取出,掀起眼皮定定地看他。

许诟快步走到我身边,我抢在他前头把话说了:“谢谢啊。”

“哪儿有,我大学假期期间在监察区实习,你这次大胆揭露了资本家的非法勾当,是我应该谢谢你。”

“……汐汐,你瘦了。”

“我一直就长这个样子,没什么变化。是你好久不见我了,新鲜感过头了而已。”

“汐汐……”

“还有,许先生,我记得我去监察区申请支援时在登记册上写下的是‘何南池’。我改名字了,请您以后不要叫错了。”

“为什么?”他有些艰难地问,“是想要斩断跟我有关的过去……”

“您多虑了,整个事情与您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我本想站起来,小腿肚倏然一抽,受力无处宣泄,于是鬼使神差地掀开了打火机的盖子。

打火机是老式的,“咣啷”一声脆响,许诟不得不垂下眼睛,略带惊讶地:“你……竟然抽烟?”

“目前我俩并无任何关系,别说我抽烟了,就算是抽大炮你也管不着我。”我朝他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点燃的火光打亮了我的半边脸,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温热、舒适,是人活了的感觉,仿佛干尸吸了水一样,前所未有的餍足,“——或许,我在海边自杀的事情您听说过么?简直可以登上监察区灵异日报的那桩惊悚案例——某高中生自海中落水,心率已经接近死尸,连心肺复苏都没必要做了,可反人类的是,她竟然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我自南池岸一病不起,却又在刹那间获得了新生。从那时起,我就决定不该让脑子里装载任何有困于我的东西。”

“我……我讨厌你这种说话的语气,何南……何汐。”他抹了抹眼眶,似乎真的有眼泪落下来,“当年的事情,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我有我的苦衷,是我妈逼我,她看不上你,于是卯足了心思要把我和你分开,是她的错。我……我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只能用我的混蛋来搪塞你……汐汐,我错了,好不好?这三年来里我一直洁身自好,别说女朋友了,我连女性朋友都很少交往,天地良心,我心里头全是你。”

“你不知道,何汐,说出那些操蛋的话我的心里是有多么的难受。我一方面为我的懦弱愧疚,另一方面又深深谴责我伤害了你……汐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感觉我爱你爱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我感觉我深深地依恋你……”

我收拢了视线,只觉得太阳穴隐隐发痛。于是我抬手摁了摁,用一种略带疲倦的口吻呢喃:“就这样吧。”

我把着扶手站了起来,他抹了一把脸,变脸般在我身后大喊:“如果不是我,你以为按照你那天马行空的描述,监察区内会有人相信这场拍卖会的运行吗?今天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木偶人及时赶来?退一万步讲,现在世道那么乱,没有我这个内部人员从中运作,会有人愿意为你挖出资本家的老底儿吗?你不想想吗?没有我,你有办法办成这一切吗?”

“未必不能。”

“何汐,别闹了好不好。”他捧起我的手掌,视若珍宝地掂了掂,“我还爱你,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

“可是道歉不是圣旨,不能赦免这世上一切的错误与罪恶。”我淡淡地看着他,“今天的事情,我很感谢你,但如果没有咱俩的这层关系,我相信象征着‘正义守护者’的监察区也未必会对我的诉求置之不理——以上,于公;于私来讲,我,可能曾经爱过你,究竟现在还爱吗?应该让你口中的‘汐汐’进行决断,不过她已经死了,死在南池岸边,还是那句话,我是何南池,何汐与你的恩怨早就随着她的自杀行径一笔勾销,作用在我身上,不公平,好么?”

我朝他做出哀悼的手势,“逝者已去了,烦请节哀吧。”

“你!”

我看到路边停着的黑色汽车尾灯晃了两下,要离开的想法冲上了顶峰,“不见了,许诟。人生是不断蔓延的车轨,你我可能在某一时间流连花田,但自身所处境遇是变化的,心智也是逐渐成熟的过程,曾经的合拍不代表着一辈子的接壤。祝你能在实习岗位上发光发热,并且早遇良人——真心的。”

我熄灭了打火机,就着寒凉的夜风小心翼翼把黑色大衣叠好,拉开车门。

车内温度适中,但我心跳不由自主加快了,一瘸一拐地坐上副驾驶,目光瞥见放在后排座位上的硕大龟壳。

“领主,”我抽出安全带扣好,“当时场面纷乱无比,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凑热闹买下它?”

我说得指代不明,但我相信他能懂我的。

他熟练地打了下左转方向盘,郊区街道多有颠簸,车厢内一直陷入死寂。过了许久,那低沉的嗓音才缓缓道,“‘领主’这一词语并非自上古以来就存在于世间。”

“上万吨污水入海,海洋生物生命安全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海神大怒,将神力化为实体寄予东南西北四类生物体内,故而称之为四位领主,东海有蛟龙,西渊有神龟,南池有巨蟒,北海有恶鲨,分别驻守于各自领地,是海神灵魂的化身。承担保护海洋的责任,同擅自入侵海洋禁区的人类搏斗,□□不因时间更迭而凋亡,独立于整个生命循环之外。”

“‘西渊有神龟,其智深若渊,其声洪若钟,其躯壮如鹏’——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老龟生前富有智慧,为人和蔼可亲,将西渊治理得井井有条,再无鱼儿死于肢体畸形的痛苦和有毒物质的误食,天长日久,西渊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水下城池——可是有一天,屏障破了。”

车辆仍在徐徐前进,郊区荒无人烟,偶尔有参加拍卖会被遣散的人流乘坐跑车逃之夭夭,速度迅疾如流星,稍纵即逝。他说话声音平稳,这世上似乎再没有什么能扰乱那与生俱来的修养,哪怕他所赘述的话题本质上无比沉重——

“这次的毒水格外富有攻击力,无色、透明,随大西洋一路传播,大批量生物死亡,俨然有了屠戮全族的阵势,没人想过后果这样严重,也没人愿意慷慨赴死,那么,他站出来了。老龟用肉身化作西渊定海神针,神识消散,护佑一方平安。”

“所以……”我有些艰难地跟上他的语调,“我死前曾听说西渊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但都被神龟用无边的智慧平定,海洋子民传颂这句顺口溜以赞扬他的品德,原来……是他死去的哀歌。有一天,龟壳被人类盗走,西渊复归大乱——难怪我从南池向西渊走了一遭,去时风平浪静,原路返回却风起云涌,感觉地转天旋,世界都要塌了……你是要重新取回他的龟壳放回西渊?”

男人不语,但我想我猜对了。

“那如果……”我犹豫道。

“问。”

“如果它不是西渊神龟,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你也会在拍卖会上把它买下来吗?”

我小心翼翼地看他,他有所缄默,思考的时候眸光深邃,惹人动容。

“死亡的概念一直随着时代的更迭不断变化。古埃及人在法老死去之后将其周身裹得密不透风,这是那个时代的人关于生死观的有力诠释,完好无损的躯壳等待着一个经历冒险后的灵魂归来复活。但步入近代,随着医学技术的发展,人类逐渐相信火葬是躯壳的最好归宿。”

“上辈子的躯壳永存世间,往往羁绊灵魂投胎转世的脚步,故而一把火烧了,将这人存在过的那点儿痕迹装在一个小匣子里,给亲人留下点念想,入土为安,继而从这个偌大的世界消弭得无影无踪——远好过将它永远冰封,使灵魂终日围绕□□打转不得超生。”

“所以,”我笑了下,“你会选择‘一把火烧了’,无牵无挂,给他自由?”

天蒙蒙亮,太阳犹抱琵琶半遮面,流连于地平线以上不愿冒头。郊区路灯少,车开出去好久才有一点亮儿,我的眼睛便也随着暗下去的环境一片昏黑,很难有时间观念。只听到车内收音机经历了长时间的“滋滋啦啦”声后突然有了信号。

“据悉,”机械女音如实播报,“我市于昨夜查抄了一家举行海洋禁忌生物的不发拍卖会,在热心市民何某某与暮某某的帮助下抓捕涉案成员五人、参与不法交易者五十余人。截获儒艮一条,盲鳗两条,已运送至当地海洋馆保护。其余畸形生物在等待进一步处置时突然起火,尸体焚毁,具体始作俑者正等待进一步调查。”

濒临红绿灯时他踩下刹车,汽车游刃有余地滑行一段时间。他布满淡青色血管的手搭在方向盘处,肤色白得近乎妖异,指尖无规律地敲击。倏然毫无征兆地转过头,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便与我无所适从的心脏撞在了一处。

“你也想要自由吗?”

我脑海中顿时想出一堆表达忠心的话,何汐是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并且小有文采的女生,至于“肝脑涂地”、“生为您的人死为您的鬼”这类措辞貌似张口就来。但却在临到嘴边时统统顿住了——表面再华美,也不过是虚伪的表象,我渴望阐释事实的本源,哪怕过程再艰难、再痛苦,也好过让在意的人把我心中的实话当了笑话听。

“哲学里讲,世界是在不断运动当中的,‘自由’与‘约束’是对立统一的,没有绝对的是非观念。好比公司职员渴望脱离加班的日子,想拥抱数也不尽的年假;家庭主夫、妇讨厌孩子动辄嘤咛哭泣,生活铺陈牵绊……但当岁月流转,从壮年步入老年,从劳动者变成养老者,从忙得脚底打转到一天无所事事,他们会发现年轻时渴望的所谓‘自由’不过是最廉价的希求,唾手可得、挥之即去。他们盼着儿女回家‘添乱’,渴望麻烦自己为他们做一顿饭,以此消磨那无聊的时光。所以我……没觉得现在不自由。”

“暮微,”我颤抖着声音,倏然道,“我想……问你三个问题。”

“我想知道,你费尽心机来到人类世界,伪造身份潜入拍卖会,为什么执着于寻找那只被人类捕获的东海蛟龙……难道他是东海领主吗?”

“不是,”男人道,“东海的一切,早在行船至此的人类从水下捕捞出第一只形态与蛟龙类似的生物开始,便被洗劫一空了。”

“这条蛟,是东海残存的唯一一条蛟龙,大难不死逃亡至北海,却在我的地盘上被抓了。虽然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却是整个海洋里最后一条龙了——你能明白吗?”

若他死了,海洋生物又灭亡一族,久而久之,偌大的海洋只剩几条苟延残喘的鱼,这样的生态系统运行着又有什么意思。

“那,第二个问题。你把蛟龙救回来、把龟壳放回西渊之后,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在海洋受海神器重,苟且享有神力担上‘领主’这一称号,这辈子都要为保护海洋的事业尽职尽责,死也要因此而死。”

“那么假设天下安定了,没有海洋污染了,海水净化了,你愿意卸下北海领主的重担,以现在的皮囊,凭着人类的身份,好好活一活吗?”

他在红绿灯前停下车,“不会有那样一天。利益即为人生所图,金钱永远是**的驱使项。别做那样的假设,南池,这不现实。”

“……哦。”

“第三个问题呢?”

“我忘了,”我眨了眨眼睛,发现视线里的黑暗怎么也除不掉,于是错开目光,“等我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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