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轮回,又度了几个春秋。到了辛巳年,我已是十六岁的丫头了。略施脂粉,红纸抿唇,最爱画远山黛。师姐经常笑说,我竟比她还会捯饬着自己。
旧巷子里住着一个绣娘,一双巧手,做了大半辈子精细活儿。除了刺绣,最拿手的就是做旗服了。不管远近,总能引来姑娘们的青睐。据说宫里选秀的女子都是出身满族八旗人家,穿的旗服别提有多美了。我虽不知身世,但从姓氏来讲,一定不是汉人。
不经意间尤爱旗装,纵观下来,我所有的穿着可不都按着满人的规矩。里里外外那么几层,便是三层叠式的袖口,每一层都有不同的花纹图案,或配上满身绣的坎肩,那叫一个风雅别致。却唯独不喜踩那上细下宽,前平后圆的花盆底鞋。看来也没小姐命,总归要忙前忙后的,不方便也不习惯。
师姐一心盼着能与太子再次相遇,这一等便是六年光阴。她总该明白身份的悬殊,两个人天壤之别,真的可以有缘分吗?
后来才猛然懂得,深爱如长风,隐于无形中。师姐的长情,竟被我效仿了去。
清明这天,祭扫的日子,人心自愁思。清茶的坟头已是垒垒春草绿,师傅嘱咐着多给他烧点纸钱。一介戏子,命途多舛,总不能寒酸了。
之前的那个婆子又来了,师姐告诉她今儿清明,不唱戏,但还是客气的请她进了梨园。我搬了个凳子搁在梨树下,她就坐着絮叨了起来。也许在深宫里呆的久了,如今只需要个人陪着解闷儿。师姐和我紧挨坐着,听婆子讲皇宫里的事。
及笄之年入宫,一晃青丝换白发,不过人生刹那。在主子跟前伺候,稍不留神,挨一顿板子是小,无缘无故丢了性命的也是常有的事。别说奴才了,就算是妃子,得宠时自然风光;失宠了,墙倒众人推不是没发生过。那宫墙里的人,哪个不是谨小慎微的活着,谁也不想做短命鬼。外面的人都挤破了头往里踏,殊不知她们的生死荣辱,岂是自己能掌控的。有时候,那至高无上的皇帝远不如画像上来的踏实。
天空灰得像哭过,怕是要不了多时就会起雨。婆子临走时提到了太子,这个由万岁爷亲自抚养长大的嫡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听到关于他的事情,师姐就迈不动步了,究竟为何痴迷,竟是不知。
我不禁偷笑,落俗之人都难逃一个情字。在我眼里,戏可比天大。却还是没能算到,自己竟然因为婆子的一句话,爱上了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这真是比师姐还要荒唐。
“那九皇子胤禟随了他娘,可是实打实的美人九。”
这是婆子的原话,听的时候,竟不知此人已深深烙在心头。
申时,窗外雨纷纷,落在屋檐,打落了梨花。坐在窗前看雨,独处清欢一直是我所喜的。风乍起,竟有些微凉,我裹紧衣衫,不由心疼起外面的梨树,好似一个娇弱的美人,立在那里经受着风吹雨打。
“美人九…”
我喃喃说着,便不觉笑起来。这向来都是用在女子身上,还是头一次听说男儿称作美人。
究竟是何等的面目,难不成貌比潘安?一宿,竟是出奇的辗转难眠。
胤禟是我情窦初开之时爱上的男人,也正是这个男人,成了我一生的痛……
师傅拿来唱本让我练着,我一瞧,是由多人扮的墙头马上,未免繁琐了些。我嫌拖沓,倒不如一出单折戏,来的利落。
“这么大个排场,你倒是没唱便嫌弃上了。”
我扯着师傅背后那白苍苍的辫子,撒娇道:
“要不就唱贵妃醉酒?”
记得小时候经常用这招,求着师傅给我买冰糖葫芦,他准答应。
可这次,师傅明显愣了一瞬。我知道,他又想起清茶了。过了良久,才缓过神来,丢下这么一句:
“你要是有能耐将这出戏唱好,就依你的。”
清茶唱的那出自然是无人能及,师傅走后,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它通篇改了,不按着原有的唱法。
戏中写那杨贵妃本是约唐明皇前往百花亭赴筵,但久候不至,随后知道他早已转驾西宫,于是羞怒交加,万端愁绪涌上心头,饮个大醉。
我却不想唱得这般伤情,女儿家何不能洒脱豪放,与其借酒浇愁,倒不如饮酒作乐。
那后宫之中从来都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真有打进宫来,一直到白了头发,连皇上的面儿也没见过的,可多的去了。依我改的那般,杨贵妃是持着一颗平常心:
“两斤桃花酿做酒,万杯下肚乐逍遥。”
戏改了,但要将它唱好,却是要下好些功夫。那段时间,我总琢磨着这出戏。词儿倒是不难记,就是该有的洒脱劲儿,还是感觉差点什么。仔细一捋,竟是因为自己不知醉酒时的感觉。恍然大悟后,便去缠着师兄要壶酒,他先是笑道:
“女孩子家喝什么酒。”
“贵妃醉酒若是以茶代替,可就失了精髓。”
见我一本正经,师兄知道拗不过,答应了:
“就你的鬼点子多。”
拿着酒,我心里一乐,常见男子喝大碗酒,可见这玩意儿总比白开水有味道。回到房中,倒了一盅,忙一口饮尽,哪料咽下去才知,竟是如此辣嗓子。我皱着眉头,这酒愣是不敢再碰了。随后就感觉脑袋晕晕的,也只得躺在床榻,酣红入睡直到次日才醒。
师姐知道后,果然把我笑话一通:
“酒劲头可大着呢,女孩子家哪能喝酒呀。”
我虽没还嘴,可心里还是不服,自古巾帼须眉可多的去了,男女悬殊不过力气,若连酒食也分,那才是笑话。
到底是倔脾气,不喜酒味却偏要每日都抿一口。时间久了,倒也成了习惯。
农历八月十三临近中秋这天,皇宫里突然来了人传旨,中秋宴俗,要求戏班子明日一早进宫准备。师傅难得一见的高兴,嘱咐大家连夜排演。杵在那一副受宠若惊,嘴上说了不知几遍:
“万岁爷传了话,这不是请,是命令!”
我反倒轻松很多,只需跟着打杂而已,总不能让一个从没登过台的去凑合。
亥时,师姐还没睡下,独自坐在镜前试着唇脂。宫里每年各种节日都会宴请王公大臣,皇子也自然在列,她睡不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过了这次,或许又要等上个猴年马月。
天亮起来就见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上衣,面料的绣花记忆犹新,是簇拥的桂花,下裙也是与之相符。涂的唇脂如樱桃红,又特意簪了步摇。我则是一身浅粉提花旗装,虽没精心打扮,却也不至于逊色给了宫里的丫头。
路过闹市,几个孩童拿着泥捏的兔儿爷嬉闹跑过。师傅坐在马车半眯着眼吸着旱烟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提醒我道:
“长安,你第一次进宫,省点心。”
我应了一声,早听闻婆子说过宫规森严,自是不敢冒失。师傅看着眼前散开的烟雾缭绕,似是说给我们听,又像是喃喃自语:
“紫禁城的风水养人,也能害人。”
我们都默不作声,仅剩的一点轻松也因这句话泯灭了,紧绷的情绪倒是让人打起了退堂鼓。
真正踏进宫门的那一刻,我却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红墙黄瓦,数不清的宫殿,还有那望不到头的长长甬道。一抬头,便是四方四正的天,偶尔会有鸟禽掠过。
内务府的公公将我们领到戏楼处,且暂住在这里。老百姓只过正节一天,宫里的要三天,怪不得外头的人都想一睹这里的奢侈。
放下行头,我趁师傅不注意便溜出来。短短几日,怎么也得四处转转,才不枉白来一趟。
出门没走多远,前方出现一口井,刚想经过,忽然想起婆子说的那句话:
“那一口口深不见底的水井,又困着哪个的孤魂。”
虽是白昼,也怪阴森的。我后背不由出了冷汗,忙绕道而行。
闲步至一座院落,只见院内向东的位置,放着屏风,前面设的八仙桌上搁置一个特大的月饼;四周摆满糕点瓜果,还有鸡冠花。我凑近了瞧,这么大的月饼,不知里面会是什么馅儿。才伸手去碰,身后就有人阻拦了:
“别碰。”
这声音…好熟悉。
我忙转身,那一双眸子,果然是胤禛。他还是如当年那样,没有变化。只是那个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心跳骤然变得慌乱,竟忘记了请安,傻傻的立着不敢动。
“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名字叫长安。”
胤禛往前走近了些,盯着我看。我赶紧低着头不让他看,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烫,初晓世事的一颗心,扑棱棱地跳得厉害。可眼前的袍子并没有挪步,显然还在等着回话。我抿了抿嘴唇,到底鼓足勇气抬头:
“四爷好记性。”
四目相对,依旧是眼里平静。与当年不同的是,此刻他的眸光里漾起了些许涟漪。见我这般,胤禛嘴角快速闪过一抹似笑非笑,便看向桌子,转移了话题:
“这些是祭月用的。”
我没有搭话,正想找借口走开时,他又说道:
“宫里戒备森严,没事不要四处走动,我送你回去。”
那天我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始终不敢并肩走着。当时还不知,胤禛三年前就被封了贝勒,也早已有了嫡福晋乌拉那拉氏。我何德何能,让这位尊贵的贝勒爷,一路停步等我多次。
晚间回想着白天的一幕,我与四爷相隔多年再遇,似是故人来,又似是无形的缘。总之,说不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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