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一个时辰后,潜元宫。

“陛下。”姬将军声音轻柔地唤赵珩,他好像还当赵珩既瞎且聋,万分体贴地伏下身,“臣来请罪了。”

冰冷的水汽与血腥味一道扑面而来,气味尖锐强横,如一柄利刃,轻而易举地撕开了由高高在上、暖意融融的龙涎香构造的,盛世太平的幻象。

赵珩懒懒地靠在引枕上,听到姬将军的声音只略掀了下眼皮,要笑不笑地道:“为了一个仆下,将军竟星夜前来,令朕受惊不浅。”

姬将军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珩的脸看,帝王神色淡淡,其中却蕴含着点点被强压住的怒意,润泽的唇瓣紧抿,仿佛下一刻,就能不堪受辱地吐出些愤怒词句来。

像极了一个稍有城府,又因从未受过任何委屈而忍耐不足的青年帝王。

仗着皇帝看不见,姬将军扬了扬唇。

他本就冰粹玉质般的好样貌,乍然笑来,一殿生辉。

姬将军语气却沉重,“知程玉待陛下不敬后,臣惊且愧怍,程玉毕竟是臣的近卫,做出这样的事,是臣管教不严,”他稍稍垂首,只一双幽深漂亮的黑眸仍黏在赵珩身上不去,“请陛下降罪。”

赵珩挑眉。

姬将军这话说的语焉不详,本是仆从不知身份,举止放肆,冒犯了皇帝——手贸然触碰龙体。

从姬将军口中说出来,却仿佛是仆下对落难的帝王做了某种凌辱主上、大逆不道之事似的。

皇帝本就要借题发挥,闻言霍然道:“原来将军还知朕受辱!”话音中笑意全无,愤怒到了极致,连尾音都在发抖。

姬将军看赵珩。

因黑绸覆目,姬将军看不见皇帝眼中的神采,却从绸带的边缘,隐隐可见一圈浅红。

像是皇帝怒极恼极,将眼圈逼出了抹红。

姬将军眸光骤暗。

早知道,早知道,长睫欲盖弥彰地下压,他就不该令人给赵珩用绸带覆盖伤处。

“朕虽南下临川,”陪都名临川,因三面环山而得名,“但大昭朝仍在,朕尚是皇帝,”倘有人扯下绸带,恐怕会十分诧异,诧异于赵珩说话时情绪激烈,眼中却连点起伏都无,“今日受辱至此,即便是将军怜悯,朕得以苟存,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话音未落,赵珩拢在袖中的右手一扬。

姬将军只见赵珩手中寒光闪烁,竟直直朝喉口刺去!

赵珩速度太快,姬将军来不及细想,上前两步,劈手夺下赵珩手中的发簪。

与久经沙场的将军相比,皇帝的身体实在孱弱,瞬息之间,簪子便落入姬将军掌中。

“珰——”

银簪与护甲相撞。

黑绸下,赵珩眸光陡然一冷。

银簪入手,姬将军眼也不抬,压住了狭长的簪身,长指稍稍用力。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银簪断在姬将军手中。

他随手一扬,将银簪扔了出去。

姬将军俯身,毕恭毕敬地向皇帝请罪,“陛下,臣为救驾,不甚弄坏了陛下的防身爱物,”语气恳切,却令赵珩听出了无穷无尽的阴阳怪气之意,“请陛下恕罪。”

他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皇帝的脖颈,少见阳光的帝王皮肤光洁,白得几乎透出了几分可怜。

幸而夺簪夺得够快,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赵珩。他想。

真的非常,非常好。

无论处于多么狼狈的境地,这个狡黠轻佻,又过于没心没肺的皇帝,总能寻到一切可用之物,加以利用。

哪怕是他自己。

为求保命,赵珩能拿泰陵作为交换,被挖坟鞭尸也在所不惜,在意识到自己不能让他死后,赵珩又转而将他的性命做筹码。

无所不用其极。

姬将军扬唇,一点白惨惨的犬齿微微显露,勾勒出个血腥四溢,阴气森森的冷笑。

赵珩也能感觉到姬将军往他脖子上看,他本觉得,大家同为男子,便是脱光了看也无甚所谓,但毕竟此刻他是个饱受屈辱的傀儡皇帝,遂立刻伸手,将拉扯中散得更开的领口往上一拽。

他不自然道:“卿,为朕龙体着想,朕不怪卿。”

皇帝似是也觉失态,手忙脚乱地欲让自己看起来并非无所事事,不待姬循雅回答,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抬手往身边人身上碰。

姬将军离赵珩太近,他俯身,方才为了夺簪,将将把皇帝锢入怀中。

故而,赵珩只抬手,便贴上了他的侧颈。

似是没料到皇帝会突然碰自己,皇帝掌下皮的肉一僵。

姬将军霍然抬眼看向赵珩,眸色寒冽。

他目光下移,落到赵珩贴在自己侧颈的手上,“陛下,”他问,虽温言细语,却令人,脊背发冷,“你在做什么?”

姬将军的戒备不加掩饰。

赵珩有些恶趣味地想,此人若真是条毒蛇成精,这时鳞片大约已经炸起来了。

侧颈的皮肤光滑,触之仿佛一块软玉,赵珩忙抽手,结结巴巴地说:“将军身上比平日烫,”他顿了顿,以免令人听出笑音,“是来潜元宫太急了吗?”

他让程玉滚后,又命燕朗进来,急传姬将军到潜元宫。

从他叫燕朗传姬将军,到姬将军至内殿,前后用了一个多时辰。

这一个多时辰,足够人更衣沐浴,换上甲胄后再来潜元宫。

姬将军看着赵珩的嘴唇,似乎能从中找出一点竭力掩藏的、洋洋得意的弧度,“臣本在观禁军演武,听到陛下急召,便即刻赶来,骑马入宫,还请陛下恕罪。”

赵珩无意识地捻了捻袍角。

姬将军此举,不过是告诉他,禁军早在他掌控之中,亦解释了,自己为何着甲。

程玉手上有伤,姬将军着护甲,难以探查。

赵珩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也不纠缠这等眼下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的小事,道:“将军亦是一心事上,何罪之有。”他手掌下移,落在膝上,“姬将军忠心耿耿,只是程玉胆大妄为,竟险些陷将军于不忠之地。将军,朕深恐日后再有将军内侍近卫依仗将军恩遇,为非作歹,给将军平添是非。”

姬将军闻言勾了勾唇。

明明是赵珩想要打开镣铐,字字句句,却皆是为他着想。

“将军以为,朕说的可对吗?”

姬将军柔顺道:“陛下所言极是。”

“将军是朕的股肱之臣,”赵珩笑眯眯道:“待朕回京,一切需得仰赖将军。”

京中风云诡谲,局势比陪都混乱得多。

但于赵珩而言,与其在陪都应付姬将军一人,还不如回京,的确更危险,变数亦更大。

不能掌控全局,便将水搅浑。

皇帝唇上微微带了点血色,翘起时弧度圆润好看,他又很会笑,以至于这抹笑容,在旁人看来简直称得上柔情蜜意。

身为帝王,这样对臣下笑,未免太轻薄了。

“是。”姬将军垂首,视线却落在赵珩的唇上,“能得陛下青睐,臣荣幸之至。”

赵珩敲了敲膝间铁器,道:“既然如此,这个,可解开了吗?”

姬将军也笑,“哦?”

“朕戴着这个,总觉得将军待朕之心,始终隔着一层。”赵珩弯眼。

“臣与陛下所想相同,”姬将军道:“臣自入宫前便在想这件事,恐贸然提出,陛下会不愿意。”

赵珩心中冷笑道朕不愿意什么,何人会爱被缚具锁着,莫非是做奴婢做上了瘾?

姬将军从腰间解下钥匙,视线于赵珩腿上一掠而过。

皇帝本就身量消瘦,遭这样一副铁器锁着,人就显得更羸弱可欺了。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可欺。

姬将军双手奉上钥匙。

赵珩听到声响,正要去摸。

却摸了空。

手停在半空,青年人像是沉不住气,有些恼了,道:“将军这是何意?”

姬将军倾身凑近。

混杂着腥甜血味的冰冷气味汹汹涌来。

与这股咄咄逼人的腥甜味截然不同的是姬将军温文谦卑的语调,他道:“陛下眼睛不便,可否由臣代劳?”

赵珩将手往前一松,恰好搭在姬将军手上。

铁甲冰冷,寒意源源不断地顺着两人相贴处传来。

帝王白皙纤长的手搭在乌黑的玄铁甲胄上,居然真有几分像忠心且贴心的将军接住了自己身体羸弱,不堪劳累的主人一般。

姬将军没有避开,赵珩便伸手,将钥匙勾入手中。

他正要抽手。

却被姬将军一把握住!

赵珩霍然抬眼。

被铁器包裹的手指轻轻压在赵珩的手背上,凉意渗入骨髓,姬将军道:“陛下幸陪都不久,陪都先前疏于防务,眼下即便有靖平军驻守,里里外外检查也许时日。”

“朕既将禁军交给将军,便是全然信赖将军。”赵珩平静地说。

姬将军目光落在皇帝白皙的脸上。

他捻了捻手指,他一直很好奇,赵珩的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

像皮肉,却比寻常人的皮肉厚上许多。

“是,只是臣甚是担忧陛下安危,”姬将军循循善诱,“程玉毕竟是靖平军内的精锐,有他服侍陛下,更令臣安心。”

赵珩眸光一闪,面上却深深皱眉,厌烦道:“程玉大逆不道。”

“程玉妄为,臣已罚过,他亦知晓自己错在何处。”姬将军道:“倘陛下仍觉不够,只要不伤他性命,怎么罚,都由陛下。”

赵珩眉宇稍松,似乎起了点兴味,“由得朕?”

姬将军道:“是。”

铁甲碾压皮肤,似乎攥得更紧了些。

但赵珩全然没有在意,他仰面,正对着姬将军的方向,仿佛要与他对视。

皇帝慢悠悠道:“既然如此,将军且命人去给朕寻三尺铁鞭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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