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找不见

环形围场祭坛上,她茫然愣着。

萧风卷过,这些已经断掉垂下的铁链依旧当作当响,地上只留下一片干了的血迹和六颗被拔出的粘了血的魔钉。

人已没了踪影。

“宸……宸夙?”

江冉冉不知所措地站在这,盯着眼前徒留的空荡,微慌地喃喃了声。

他人呢?

他去哪了?是谁把他带走了?

还有,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昨天?前天?还是更早?

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正焦急着,身后突然传来一串刺耳的讥笑——声音格外熟悉,熟悉得让她下意识当即攥紧双拳。

恨不得用意念将那人捏碎。

这几乎是种刻进她骨子里的仇恨与恐惧,以至于直到几秒后——

她才反应过来,她现在除掉这个人易如反掌,根本用不着恐惧。

她低头舒了口气。

转过身,冷冷凝视着下面斜靠在一根柱子旁,浑身是血的洛尔。

蓬头垢面。

已然是一副残躯,满身狼藉。

“宸夙人呢?”

四个字刚问完。

只见她倏地化作一道残影闪身过去,眨一下眼的功夫,她已站到洛尔面前扼住他的脖子,声色俱厉地急切逼问,“告诉我,你们把他带去哪了!”

明明都死到临头了。

可他这双流着血腥味风情的眼里,还是带着十足的玩味和挑衅:

“我说他死了,你信吗?嗯?”

“咔!”

颈骨碎裂的声响从江冉冉扼住他的指缝间发出,洛尔糙哑闷哼了声,两只血丝布满的眼球越发往外凸。

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

“他是死神,我都杀不死他,”她目光阴鸷,咬牙道,“你更休想!”

“他真的不会死么?”

喉咙快被掐断。

声音拧细到模糊扭曲,可洛尔眼里笑得越发放肆又意味不明。

江冉冉心尖冷不丁打了个颤。

抓紧的那只手泄力稍许。

洛尔哽着喉咙咽下口气,断断续续道,“死神……不死,是因为他身体……里的魔息,能让他的魂……魂魄,快速再生。可若,若是是他……”

他忽然停下来不说了。

像是故意的。

“若是什么?说!”

她盯住洛尔,眼神只倏地一定,那对瞳眸深处紫色光辉流转间——

便见洛尔已是七窍出血,浑身更是中了咒般剧痛麻痹抽搐不止。

妖神便是这般。

要杀洛尔,她连小指头都不用动,只意念一转,他根本活不了。

“若是身负重创,精气尽失,心魂一直……被反噬折磨,魔息亏空……”

“你猜他……会,怎样?”

“什么意思?”

她心里一怵。

眼中顿时闪过惊慌,“什么心魂一直被反噬折磨,魔息亏空?洛尔,你们到底对宸夙做了什么,你说清楚!”

见洛尔已经噎得喘不上气。

为了让他把话说明白,她又将手放松些许。洛尔眉眼一弯,故意悠哉游哉地慢慢吐气,吊着江冉冉。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洛尔道,“你不该连这都不知道吧江冉冉。”

“洛尔,你再说半句废话……”

“江冉冉啊江冉冉!”

洛尔突然重重打断她,脸上戏弄的笑烟消云散刹那变成阴狠,“你难道不知这世间爱与死亡水火不容,爱会侵蚀死神的灵魂和心脏?他每念你一回对你动情一次便是诛心噬魂之痛,爱你越久动情越深,便越一步步走向自取灭亡,直到最后身魂俱灭万劫不复!”

“够了!”

“哟,怎么?”

“不想听了还是不敢听了?”

洛尔又笑了笑。

一时似乎颇有感慨,仰头望着天唏嘘砸了咂舌,“你说那人也真是个傻子,明明知道自己是死神……”

他一顿,忽然将视线落回到江冉冉身上,意味复杂地蹙眉瞧着她,“他怎么能……怎么能爱你啊?”

“他不可以,他不可以——”

“或者他是不是压根儿就没想活,他若想活,可千不该万不该爱你。”

“你给我闭嘴!”

洛尔明知道江冉冉受不得这些,还故意放话激她,引得江冉冉眼神凌然一狠,顿时让他犹如万蛆蚀骨般,“我跟他早就没有任何瓜葛了,我亲口跟他说过他不过就是个地狱的鬼他不配爱我,也亲手用三根噬魂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现在恨我都来不及!”

言至激处。

她红着眼尾猛吸口气缓了缓,才道,“他已经不爱我了,他不会死的。”

“哦?是么?”洛尔牙里噙着血,笑得恣意,“那你去找他呀。”

话落地,眼见江冉冉有点分神,他趁着这空当立刻运气,将浑身残余气力尽数凝于丹田,想散尽力量自毁。

可还是在最后关头被江冉冉发现,于千钧一发之际封了他经脉。

力量流动受阻,残存的神力也无可动用,一时间他竟同凡人无异。

“想自杀,你还不配!”眼泪不受控制地随着这声溢出。她放开洛尔,缓缓往后退着步,眼里是燎燎仇恨,和被时间磨钝了的、顽石般的痛苦。

情形至此,洛尔不会愚钝到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会是什么结局,可他还是笑着,和之前每次一样。

笑得悠哉得意甚至阴险,仿佛这笑就长在他脸上,永远不会掉。

也不知道,他是不怕死。

还是对死求之不得。

安静的围场里,连风都没有声音。

……

倏尔,云开翳散。

晃眼的日光移进来,笼罩在她身上,她在光里变得模糊,像从天而降若隐若现的神明。围场上方,一只孤雁飞过天空,

凄凄鸣叫声在辽阔的妖域传得格外远,格外远……

她垂下视线,目光沉静地看着侧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洛尔。

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脚步声就像秒针,一下一下,查着死亡倒计时。

“这一下,是你欠肖昱的眼睛!”

却见她突然扬手一甩,一道锋利的弧形妖光蓦地从洛尔脸上横切过去。

只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再看洛尔时。

这张脸已恐怖如斯,血肉模糊的眼皮翻颤流脓,眼眶里没了眼球,只剩两个凹下去的血汪汪的坑,如鬼如魔。

而后她退了几步,丝毫不给洛尔留半点喘息时间,缓缓将右手平举起来。

下一秒,随着一小簇紫色妖火出现于她掌心,整个妖域万里晴空刹那间骤然阴沉下来,黑云翻滚电闪雷鸣。

像是大浩劫的前兆。

“这一下,是二十年前神界审判庭上,你欠宸夙三天三夜的凌迟!”

头顶,闷雷隆隆电光明灭,如银蛇般迅疾穿梭在黑云间,发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嗞嗞声,风卷残云里。

只见她右手倏地攥紧——

万钧雷霆顷刻从八方汇于一处,倾尽整片天的力量轰然劈下!

“霹!”

片刻后,待雷消烟熄。

一切恢复平静,洛尔已是一副残废的模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活像具被烧焦的尸体,浑身褴褛血肉模糊。

他终于笑不出来了——

又或许,他仍在笑,只是这张脸已经毁到看不出表情了。

“最后一下……”

看着眼前地上昏死过去的残躯,她轻声道,“是你欠元黎和肖玲的命!”

她伸出手,妖力自她掌心溢出流向洛尔,却见洛尔身子忽地一抖。

三缕幽幽发光的魂丝从他心口处缓缓钻出,然后被一点一点完全吸出来,顺着妖力,飘进江冉冉手中。

至此,三魂尽数离体。

洛尔身亡命陨。

结束了。

……

阴霾散去,晃眼的日光倾洒,无声无息晒着这座沉寂的遗迹城。

萧瑟的风卷过。

祭台上断掉的铁链当当作响,锵脆又哀凉的声音像孤魂野鬼,在寂寥的空气里绕着围场一圈一圈凄厉回荡。

尘埃终于落定,她轻舒出一口气。

最后看了眼面前地上,这具惨不忍睹的尸身,她摇摇头,似是有些无奈,却也没再说什么做什么。

只是悄无声息转身离开了。

可恨又可怜的人啊——想来他这一生,又有多少是由得他自己呢……

·

冥界西域,妙灵阁炼丹屋。

“那就麻烦师傅了。”江冉冉把两缕洛尔的魂丝交给无涯,“五日后我再来取,我有个冥界的朋友不知道去了哪,我还得去找他,就不打扰了。”

“冥界的朋友?”

无涯扶了下圆眼镜,叫住她,“用不用我帮姑娘打听打听?”

“您……应该见过他的。”

江冉冉停在门口,犹豫片刻,道,“他之前也找来找您炼过伪瞳,我们前些天还见过。不过他身上受了很重的伤,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被谁带走了,带去了哪。”

无涯登时愣住。

面色微微凝了一下。

其实,江冉冉刚说出“也来找你炼过伪瞳”这第一句话时,他立马就知道那人是谁了,毕竟江冉冉之前,只有那一个人来找过他,向他打听这没几个人相信的炼瞳秘术。

可他前几日答应过那个神族长老,不把那小伙来过的事告诉任何人。

“姑娘……真的是他的朋友?”

“是,也不是。”

她痴痴睁着眼,视线渐渐变得迷离模糊,声音有些发虚,“我是他亲手养大的一朵花,他很喜欢我,也很珍惜我,他替我遮过风挡过雨,他不准任何人把我从他手里带走,更不准那些不怀好意之人伤我碰我接近我,他只想我自由自在,说他会一直陪着我……”

她顿了顿,喉咙一哽,“可是我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无涯听完神色悯然。

喉结滚了滚,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这。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诉这姑娘那个人的消息,他也想告诉她,可……

答应替别人保密在先。

他不能背信弃义。

前几日,那位神族长老带着那小子来治伤的时候,他见过那孩子难受得生不如死的样子,也见过他忍着痛接受治疗,努力想痊愈想活下去,想重新站起来的样子——

他不愿放弃自己。

说明这尘世间,必定还有他的念想,必定有他割舍不下的东西。

他一定也很想再见到这姑娘吧。

“那我……尽量帮你打听。”

他只能这么说。

可他不忍两个相爱的人生离,总盼着这姑娘能找到那人,于是脑子一转,又急忙叫住准备走的江冉冉:

“或许他没在冥界呢,天下这么大,神界人间,总有处地方能找到他。”

“多谢师傅了。”

江冉冉淡淡一笑谢过无涯,便离开了,留无涯一个人站在屋中间,忧思楚楚,瞧着江冉冉的背影。

不知她听没听明白他的话。

·

幽冥界东,忘川河畔。

杳杳暮色流转在血色天空之上,霞光绮丽灼灼,漫天星芒隐曜。

那棵虬根盘曲的万年老扶风树依旧安安静静立在晚风里,一边是静谧的忘川,河灯星星点点延伸往看不见的远方;一边是十里彼岸花妖冶如故,漫山遍野的烈红凄凄。

她站在河畔。

望着眼前倒映星罗万象的忘川河水,神思被微醺的轻风吹得飘忽。

她忽然有些情怯。

或许是回到了来处的缘故吧。

曾经,那个还是初问世事的小烟花的她,和把她带来世间的神明一起站在这里的时候,她会不会想到,很久很久之后的今天,她会以混沌妖神魇教主的身份重新回到这里。

而那个救她的神明。

世间第一道光——

却已被命运的滚轮碾得粉身碎骨,被造化的獠牙咬得体无完肤,羽翼折断,堕入无间,在无涯苦海里反复翻滚挣扎,沾了满手鲜血,染了一身地狱污浊,再见不得光亮。

她转身,朝花海中那间木屋走去。

木屋不大。

约莫十尺见方,像是个天外来物,无声无息却有些突兀地坐落这里。

屋子左右找不见门。

只在一侧开了个极小的窗口,摆着一只青铜铃铛和铃锤,上面还用青藤悬了块木牌子,牌子上工工整整刻着六个字:冥界六号当铺。

屋内无人。

她拿起铃锤试探着轻敲了下。

“叮——”

清脆的铃声响起。

空明悠长,被忽而掠过花海的风送得很远,很远,袅袅不息,已经过去很久,却还有一丝余音在遥远处飘荡。

过了会儿,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像有人拎着重物朝这边来。

“姑娘来做交易?”

江冉冉刚转身。

就见一个佝腰驼背的小老头提着两桶水,肩上搭了条毛巾,吭哧吭哧卖力地往这边走,够着脖子吆喝着问她。

下秒还没等她回答。

老头又喘着气说,“当铺的老板还没回来,姑娘改天再来吧。”

“哦,我不是来做交易的。”

她摇摇头,上下看了看这木屋,眼眸沉沉,像在思索,又像在怀念什么,“我认识这当铺的老板,跟他……算是朋友吧。好久没见了,就想着过来看看,他……不在这啊。”

“你是大人的朋友?”

闻言,老头惊喜。

赶忙将手在肩头毛巾上抓了抓擦干净,伸向江冉冉,“我叫庄阿吉,跟大人也算是多年的故交,幸会幸会!”

听这人竟是宸夙的故交,虽说刚见面,可她还是忽觉亲切了很多。

“幸会。”

她同庄阿吉握了手,见他汗淋淋的又是拎水又是挂毛巾,问道;

“您这是……”

庄阿吉嗐了声。

扯下肩上毛巾弯腰在水里拧,“前段日子,大人说他可能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让我帮他把这打理一下。”

她哦了下,便见庄阿吉叠好洗干净的毛巾,开始沿着窗框一点一点擦。

木屋精致干净。

一点都不像是万年之物。

两万年前。

没有她的那段时日里,他便是在这里收集情丝,一个人养护着夜语花。

“师傅。”

“嗳,”听见江冉冉叫他,庄阿吉抬头应了声,“怎么了姑娘?”

“你们……真的相信这个吗?”

“相信什么?”

江冉冉道,“相信无归川的尽头,是另一个光芒灿烂的全新世界,是伊甸园,是极乐,而六号当铺的无妄舟可以送你们渡川,去到那里。”

庄阿吉手上动作忽然停下——却见他淡然一笑,将毛巾先放回了水里。

“我们冥界,世世代代都信奉,无归川的尽头是乌托邦一样的理想国。”

他悠闲地背靠着木屋,胳膊叠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眯眼望着天,“谁知道呢,毕竟没有人真的去到过那里。不过信的人多了,信得久了,再虚幻的东西那也变成真的了。”

“那如果有一天……”

江冉冉顿了顿,道,“幻梦破灭,只剩下冰冷残酷的真相,怎么办?”

“幻梦里的人永远长不大,看清真相才是重获新生的第一步。”

庄阿吉笑眯眯瞧着她。

说话像吟诗作对一般,摇头晃脑,轻松悠然,“姑娘又怎知,真相的废墟里是终结,而不是新的开始呢?象牙塔坍塌,人类方得以重塑自我。”

“有得必有失……”

“难道就不会有遗憾吗?”

“时间会抚平很多很多伤痛。”

说着,庄阿吉扭头瞧了眼身后的红杉木屋,睹物思人般,“这句话我也曾跟大人说过。我记得他那段时间日日来冥界,费尽心思地想找到记载着一种什么……同根生项链的古籍,可最后找遍了整个冥界都没看到一本。我也不知道,大人究竟在为什么执着。”

“或许……”

江冉冉欲言又止。

想了想,突然淡淡一笑,“这谁会知道,可能是为某个人吧。”

“那天,大人去我那喝了一整宿,把自己灌醉了,我能看出来他难过。”

庄阿吉吐口气,神色突然有点忧郁,“跟他认识这么些年,我那天还是第一次见他喝得那样不顾死活,说他曾经拥有过一个最好最好的人,却顽钝固执不知珍惜,失去了她。后来他终于什么都不用怕了,能给那人一个她想要的家了,却到底还是没能留住她。”

“谁说他不知珍惜!”

江冉冉明显是想起了什么,忽地攥紧两手,眼神心虚似的左右躲闪,声音也似带着发湿的微哽。

“那人……还真是又蠢又傻,眼瞎心盲,她也配说宸夙不知道珍惜!”

庄阿吉笑了笑,“姑娘倒不必这般苛责,有时候,世事怪不得人。”

倏尔,周围天光暗了些。

黄昏渐渐落幕。

庄阿吉够头,远远望向西边那片无归川所在的地方,“几十年喽,等大人这次回来,就找他讨只无妄舟。”

“我也是时候该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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