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老爷子拄着拐杖踏进灵堂。
拐杖刮擦地面,发出沉重又缓慢的回响。
迟音站在灵堂门口,鬓角的白花被风吹地移位。
初春湿冷的风从脖颈灌进去,密密麻麻生起寒意。
她笼罩在树荫下,只有脚尖出界,阳光落在上面。
再往前一点,是一朵小小的荔枝花。
灵堂里突然发出一声急促悲鸣,周围乱作一团,迟老爷子很快被抬走。
再杀伐果断的人,如今也只是一个在耄耋之年痛失爱子的老人。
迟音盯着养父的遗像,一动不动。
她不难过,因为他死了,她的人生才会开始。
站在迟音身后的堂伯父迟信厚主持大局:“孝女迟音进!”
迟音走进灵堂,将心口插的白花取下,放在遗像前。
佣人铺好软垫,她跪上去,慢慢磕了三个头。
她视线虚焦,故意不看四周,却在转身的时候没忍住眼眶濡湿。
以后,她就自由了。
迟信厚一行人走进来,堂伯母钱佩杉拦下她:“你不能走。”
迟音疑惑地看她。
她说:“好孩子,还没上祭告谱呢。”
迟音解释:“养父已经解除收养关系,我现在没资格......”
周围来祭拜的友人纷纷看过来,钱佩杉忙大声打断:“这孩子就会开玩笑,哪有什么收养关系,你就是迟总的亲生女儿。”
“时辰到,上祭告谱!”
钱佩杉突然伸手狠狠推她进去,声音转为阴狠:“你不会狠心到让你父亲亡灵无归吧?”
两侧的族亲们死死盯着她,眼神是一样的阴暗狠厉。
他们以前匍匐在养父脚下跟乞粮的狗没什么两样,现在都站在了迟信厚身后,虎视眈眈。
一老一死。
看来迟家要变天了。
迟音不想再跟迟家有任何瓜葛,她只想尽快离开。
只是一个流程而已,写就写吧。
迟音转身,走到右上角的软垫旁跪下。
佣人递来毛笔,她把毛笔在墨水里浸润,磕在砚台边缘整理好。
纤细雪白的脖颈垂下,端端正正地把养父的名字在族谱划掉,写上祭告谱。
迟家是百年大族,迟老爷子为了网罗人才,沿用宗族族谱制,死去的人要上祭告谱,亡灵上奉才能往生。
本来应该尊长写,迟老爷子晕倒离开。下一个顺位是爱人,养母也在半个月前去世,所以只能子女写。
她写完,正好迟信厚一行人祭拜完,迟家小辈踏入灵堂。
迟音看着退到身侧的迟信厚:“我需要知道解除收养关系的进度。”
养父死的太突然,医生本来说最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最后只能匆忙的把所有事情托付给迟信厚。
迟信厚脸上浮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大小姐记错了,没有什么解除收养关系,我只记得迟总让我安排您和赵程的婚事。”
迟音震惊地抬头,“你竟然敢毁约!......不怕我告诉老爷子吗?”
迟信厚抬手示意祭拜的友人入场,嗤笑一声:“你觉得老爷子会管你的事?”
迟老爷子当然不会管她的事,在他眼里,她只是维持养父自尊的工具人。
养父死了,工具人也就失去了价值。
迟信厚动了手脚,解除收养证明她注定拿不到了,只是她不知道还有多少算计在前面等着。
迟音指甲陷进手心,强迫自己冷静,“跟赵程订婚的是堂姐吧?”
堂姐迟馨祭拜完退到父亲身旁,她撩了撩精致的大波浪,看向迟音:“妹妹,赵程见过你,他同意换亲。”
“妹妹替我嫁给赵程,我替妹妹嫁给许恒,皆大欢喜。”
迟音的手微微颤抖,她问:“赵程同意,许家呢?”
“这就不用妹妹担心了,许恒喜欢我,许家也同意了。”说完偏头冲迟音笑了一下。
她身后突然有惊雷落下,大雨瓢泼而下,艳丽的脸蛋在晦暗的室内更显娇媚。
原来如此。
迟家豪门大族,许家旗鼓相当,两家利益联姻。
许家小儿子许恒在国外留学,今年才回来,迟音没见过他。
而迟信厚为了壮大势力,让女儿嫁给赵氏企业四十多岁手握重权的老鳏夫赵程。
养父答应她,婚约会与收养关系一起作废。
迟信厚插手弃养流程,阻止悔亲,目的是换亲。
论财产论相貌论名声,赵程都比不过许恒。
她突然想起迟馨年前出国旅游,目的地是许恒所在的城市,当时还特地来告诉她。
眼里满满是藏不住的得意。
厅外那棵荔枝树在风雨中飘摇,碎花散落一地,被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脚尖蹍过,最后被大雨冲走。
悲惨人生总是和晦涩风雨交织,真的很应景。
可就算最终拿不到证明,迟信厚也不是自己的监护人,没有资格给自己议亲。
“我不答应。”
迟信厚突然讥笑出声:“大小姐觉得我不是您的监护人?没资格给您议亲?”
他表面上还维持着以往对迟音的尊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下个月才成年吧?”
迟音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看他。
他宽厚的脸上彻底爬满阴险底色:“老爷子不愿意养你,按照迟家族规,你要由族亲抚养。”
他看向最后进场的祭拜人群,“过不了多久你就是我的小女儿了。”
迟音如遭雷击,木木地站在原地。
匆匆提上日程的弃养流程,原本应该在下个月后,以至于她从没想过迟家族规。
并不合规的迟家宗族,三教九流遍布,有的是手段。
迟馨伸手摸了摸迟音的脸,“我从小最羡慕你这张脸了。”她眼里的笑慢慢化成冰,“赵程对你的脸蛋很满意。”
“谢谢你拯救我,我未来的小妹妹。”
迟音狠狠拍开她的手。
她无所谓地扯扯嘴角:“爸,我去给许恒打个电话。”
迟信厚脸上挂着满意的笑,目送她出去,然后回头死死盯着迟音。
他的颌面左右横移,骨骼嘎吱作响,声线阴沉着给她下最后审判:“迟家我势在必得。”
“而你,必须要做迟馨的垫脚石。”
养父去世的时间正好卡在她成年之前......
迟音后知后觉,寒意从头顶泛到四肢百骸。
看来这局大棋迟信厚谋划已久,她和迟馨都是他夺权的棋子。
祭拜的人离开,灵堂内只剩下迟信厚一家和族亲。
迟音的命运已定,只需要走个过场。
她盯着渐缓的雨幕出神,原来至深的绝望以后是平静。
没想到辛苦那么久,还是只有死,才能逃离这里。
如果她死了,赵程一定是个难解决的大麻烦。
迟信厚不知道她的性格刚烈,自然也不知道她为了自由都做了什么,又能放弃什么,所以才设计她做至关重要一步的棋子。
可是,鱼死网破,谁不会。
她松开指甲,放过手心通红的软肉。
反正身体也不好,平平淡淡地也不一定能活多久,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能要了她的命。
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迟信厚往前走一步,彻底把遗像挡住,他终于站在了养父前面,志得意满。
他面上悲恸:“迟总走的太突然了,留下孤女无人照看,我作为堂哥,愿意代为照顾,还请大家成全。”
腐烂的宗族内部完全被利益驱使,他们现在变成了堂伯父的狗。
“您愿意照看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们有现成的律师,换监护人都是顺手的事。”
迟信厚颔首一笑:“好,那以后迟音就是我的小女儿......”
门突然被推开,老宅木质的门柩发出腐朽的嘎吱声。
有人撑伞而来,雨势因为风打斜,伞顺势向前倾斜,看不见来人的脸。
只能看到一朵荔枝花在伞骨上打转。
踏进厅内,他身后的人把伞抽去,连带着那朵荔枝花一齐被抽在地上。
所有人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一身黑色西装,外面披了件大衣,胸口插了一朵白花,灯火在金边镜片上轮换,泛着忽明忽暗的金色碎光。
挺括纤长,矜贵冷漠。
他没看任何人,恍若无人地走进来,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大厅里莫名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他走到遗像前停下,天花板的灯光洒下,在他头顶形成一圈金色的光圈。
他的睫毛恰到好处地垂下,周身浓厚的狠厉淡去,金边眼镜框出一方毫无攻击性的慈悲和哀伤。
前方烛光沉在眼底,蒙上隐隐泪意。
等他把花放在遗像旁,众人才反应过来,迟信厚忙出声质问:“你是谁?竟然敢闯迟家灵堂?”
他终于转身,修长凌厉的眼睑睥睨而下,透露出毫不掩饰的轻慢:“看来老爷子还没告诉你们。”
“我是迟聿,他的小儿子。”
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叔叔,迟音没听说过也没见过。
可是拥有迟家容貌的绝色贵公子,没人能提出质疑。
宗族们倒抽一口冷气,纷纷看向迟信厚。
她突然意识到,夺权第一步,迟信厚输了。
迟信厚想质疑却忽然看到刚才撑伞的人,是吴管家,老爷子的心腹。
他竟然还有个小儿子!
他脸色灰败,原本的胜券在握,以为的翻身一击,再次被人踩进了泥里。
他握紧拳头恨得咬牙切齿,却只能哑声奉承:“还是老爷子有远见。”
迟聿凉凉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他的肩膀上挂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细小的水珠在大衣细腻的肌理上浮着,带着潮湿的新鲜感,似乎下一刻就能从里面冒出蓬勃的小草,与他冷硬的肩头很不衬。
这让迟音生出了一点勇气。
也许她可以逃出去,而不是死在这里。
她蓦地抬脚追上去,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小叔叔。”
迟信厚惊慌失措地大喊:“迟音!”
迟聿脚步顿住,垂眸,看见一双手捏在袖口上。
手指细小,透着冷冷的玉白,指腹周围泛着点点红晕,在他漆黑的衣袖上,刺眼,且不和谐。
他下意识收回,那双细嫩的手执拗地攥着,他皱了皱眉,终于抬头看她。
纤薄的小小的,任人宰割的幼鹿一般的女孩,不知死活地牵着他。
那双极漂亮的荔枝眼里蕴满了泪,她祈求地看着他:“您能带我走吗?”
鲜活有趣,是他这一瞬间的感觉,除此之外,他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他抽回手,转身离开。
指甲被扯得生疼,她合拢掌心护住。
身后传来迟信厚松了口气的抽吸声。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融进指甲里,好疼好疼。
忽然,视线里出现一双皮鞋,线条冷硬,与她攒珍珠的公主鞋相抵。
迟音抬头,撞进一双漆黑的眸子。
迟聿弓身看她,眩光打在他的背上,罗织出一层璀璨光影,而晦暗的正面投影在地上,带着他的审视铺天盖地而下,笼住了她。
“还跟我走吗?小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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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情感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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