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音的脑袋埋在车窗和座椅之间的缝隙里,鼻息轻轻喷在车窗上,形成一块小小的朦胧水雾。
她的脸色葱白,却因为这水雾制造出一种散发着蒸腾热气的错觉,一副病重的可怜样。
回别墅的山路弯道多,虽然他开的很小心,但还是有波动。
迟音的脑袋一下下磕在车窗上,她因为疼发出小小的嘤咛声,却没有醒过来。
进了车库,他回头看迟音。
小姑娘的刘海因为晃动凌乱,露出的额头上有一块磕出来的红晕,眼圈和鼻尖也透着不正常的红晕。
迟聿眉头蹙起,继气闷之后,他感觉到心烦意乱。
突如其来的复杂情绪激地他手足无措,仿佛头皮被狠狠扯离,纷乱的靡靡鸣声从天灵盖俯冲而下,他突然耳鸣了。
他下意识看向迟音,凳面已经被他扔了,他的西装裹在她腰上,朦胧中,那片血迹好像不在她身上,而在他手上。
鲜血淋漓,惊心刺眼,下一刻他便跌倒在深冬的雪地里,他一步步往前爬,血混着雪水泥污泥泞不堪。
天地瞬间侵染成赤红色,在他昏迷之前,变成可怖的地狱。
“迟聿,迟聿,醒醒!”路存慈狠狠拍在车窗上。
迟聿靠在座椅上,垂着脑袋一动不动,颓靡地令人绝望。
他把车门踹地咚咚响:“迟聿你他妈的醒醒!”
过了好一会里面的人才微微扭动脖子,睨了他一眼。
迟聿眼里是苍郁的混浊黑色浮影,眼尾腥红,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
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仔仔细细盯了一会,才慢悠悠阖上,突然往后一靠撞上座椅。
车门咔哒一声解锁。
清醒了。
路存慈松了一口气,转身靠在车门上笑骂:“犯病了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坏了小爷的好事。”
迟聿因为往事加持,触景生情很容易陷入昏迷,不过这种情况很少见,这些年总共没有几次,每次都靠他用外力弄醒。
因为沉迷在幻象里太久精神损耗大,身体会变差,会生病,严重了还可能会死。
好一会没听见迟聿回应,他偏头往里看,迟聿突然起身,踉跄着走出来。
他这才看到副驾驶座上的迟音,她似乎睡着了,宽大的西装外套裹在身上有点狼狈,他问:“她怎么了?”
迟聿循声回头看迟音,他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无措地退了一步,重重跌落在车门上,发出咚地一生,反应过来迅速往车库外走。
手指慌忙摸出一支烟点上,含进嘴里。
路存慈大声喊他:“这小丫头你不管了?”
迟聿停下来,回头冷眼看着副驾驶座,指腹捏在烟嘴上,错落有致地急促敲打。
他忽然低头搓了搓额头,下一刻郁躁地丢了烟头大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把耷拉下来的衬衫衣袖挽上去。
路存慈识趣地让开,迟聿弯腰钻进车里把人抱出来,对路存慈说:“给她看病。”
路存慈点头,“好,先回去。”
迟音脚上的小皮鞋因为被公主抱着倾斜,挂在脚后跟上摇摇欲坠。
迟聿看着烦躁,一边上楼一边给她扯下来扔了。
他抱着迟音往她的卧室走,走到一半突然折回来,抬脚踢开书房的门,把她放在沙发上。
他准备起身,低头看见小姑娘拧着眉,手紧紧拽着他的衣摆不松手,细嫩的手指陷在布料里,小小的指甲紧紧掐着一角,仿佛他一起身就能扯断。
迟聿不敢用力,下意识把身体往前倾,没站稳单膝跪在地上。
他气闷地低头掰开她的手指退开。
迟音脸色惨白,看着不像发烧,路存慈问:“她怎么回事?”
迟聿今天情绪起起伏伏,他心跳地很快,脑子有点懵,“她不告诉我,也不愿意去医院,我只看到她流了很多血。”他说着手指了指迟音的腰。
“哈哈哈!”虽然医者面前无性别,路存慈还是觉得不方便近身,他笑着退到沙发上坐着,“这病好治。”
迟聿这种一心复仇,几乎没跟正常人相处过的人,也没过过正常人的人生,不知道也正常。
路存慈想,会发生今天这种突然的状况,对迟音来说应该也是第一次,他说:“这个病好治,你现在赶紧去便利店买一种叫卫生棉的产品,另外叫佣人煮点生姜红糖水。”
迟聿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懵懂的样子,哦了一声起身出门。
半小时还不到,他提着一大包卫生棉走进来,占了满满一桌面。
路存慈不在,迟音安安静静地缩在沙发一角。
她忽然抖了一下,若有似无地抽泣。
迟聿愣了一下,再一次无措的站在原地。
他的睫毛很长,齐刷刷地向下垂着,灯影投射下形成一排密密的阴影,看起来很忧郁。
迟音看起来很小,他没接触过这么小的女孩,她看起来脆弱又麻烦。
她似乎很不舒服,一直在哭,他走近一点,发现她躲在被子下闷闷地流眼泪。
迟聿蹲下身,拳头攥了攥最后落下去,拍了拍她的手。
迟音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他的手,浑身战栗:“不要,不要关我,我不想去小黑屋,我可以做得更好,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会考第一名,我会好好练舞,我还能给妈妈输血。”
“不要,不要......”
她抓着他的手像是找到了依托,哭出满脸的汗,小手撕扯着他,挣扎间在他手背上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迟聿心里划过类似于酸楚的情绪,他判断不准,只是呆呆地站着任由她抓。
过了很久她终于沉睡过去,鬓角的发丝混合着泪水糊在眼角,发圈也掉在地上,狼狈不堪。
迟聿捡起来,单膝跪在她头边,笨拙地把她的头发撩起来,他没做过,有点手忙脚乱,一只手显然不够用,他慌乱中把发圈咬在嘴里。
路存慈走进来就看到这副景象。
令他震惊的情况很复杂,比如迟聿虽然深处泥泞,却从来都是矜贵高傲不肯折腰的贵公子形象,可是光是今天他就看到迟聿给那小丫头折腰跪好几回了。
比如迟聿从不会关心人,就算是他这个算得上迟聿唯一朋友的人,迟聿也从未主动关心过。
比如迟聿今天情绪明显波动巨大,这对他的心理治疗来说好处很多......
他想了想问出一个不那么煞风景的问题:“迟聿,你的洁癖好了?”
迟聿见他进来,脸色恢复正常,飞快地随便扎好头发退到一边,“你要的东西我买来了。”
路存慈看着桌子上一大包卫生棉,笑他:“你不会是把便利店清空了吧?”
迟聿不能理解打趣这种交流方式,他很认真的回答:“我不知道哪种效果好。”
路存慈摆摆手:“区别不大,这是生姜红糖水,你把她喊醒就行,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胳膊上有很多针眼,有关系吗?”迟聿突然出声问。
路存慈感觉自己适应良好,他已经很快就接受了迟聿对迟音的特别偏爱,可能连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偏爱。
路存慈说:“这事我听说过,迟夫人是稀有血型,小产过几次都是迟音给她输血,我记得他们夫妇曾经还大肆宣扬过,以表示母慈女孝。”
“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这么狠,看针眼密集程度,输血行为应该很频繁,这小丫头平时看着就气血不足,而且现在才来月经,估计也跟这件事有关。”
他切换到医生角色难免多说一点:“这事急不来,慢慢养着,能养好。”
路存慈走了,迟聿按照要求要喊迟音起来。
她躺在毛毯里,毛衣的袖子因为挣扎积在肘弯里,刚好盖住手臂内侧触目惊心的针眼,也压制住他隐隐挣扎而起的,类似酸涩痛苦的情绪。
她很瘦,骨头更小,但是因为年纪小还没脱掉婴儿肥,小臂像水里刚打捞出来的新鲜藕节,圆圆的,泛着奶白色,看起来很香软,像法式布里欧修面包,他唯一喜欢吃的面包。
他想,如果指间轻轻念过,肯定一掐就碎了。
如果咬在嘴里,用牙齿去磨,一定是绵软的。
她眉眼清绝,身上却盈润着一股软软糯糯的奶香味,像清冷的月亮浸泡在牛奶里,破水而出的那一刹那淋淋漓漓,让人不敢触碰的疏离月光被温暖包围,美好的不像话。
迟聿蹲在她身边,目光有点失神。
既然她拒绝报仇,那就不以她的名义,他要做的事也不多这一件。
小姑娘突然醒了,琥珀色的眼珠呆呆地看了他一会,睫毛突然合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迷迷糊糊的模样。
迟聿呼吸一窒,不可抑制的心跳剧烈,久违的烦躁感卷土重来,他颌面滚了滚,似乎很艰难地开口:“起来喝药。”
迟音脑袋还有点懵,下意识笑着应声:“嗯。”
这种情况,她原本不该笑的,这么多年养成的讨好习惯,让她回答的时候下意识扯动嘴角。
她歪着头看他,粉白的脸蛋因为微笑鼓鼓的,两个小梨涡随着软软的腮肉颤了颤。
真的很乖。
迟聿点点头,收回视线。
迟音有点害羞,把腰上的外套扎好,闷头拿了一包卫生棉快速跑出去。
葱白的脸上涌满血色,连耳朵尖尖都是红的。
迟音换了干净的衣服,回来的时候没带那件西装外套,一抬头对上迟聿的眼睛,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迟音更加害羞了,她的手绞在身后,一点点挪到沙发旁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偷看,沙发上干干净净没留下痕迹,她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然今天真的太社死了!
“迟先生,外套我洗干净还给您。”相处这么久,迟音知道他洁癖,但是没办法,她赔不起。
现在最好的结果是洗干净还给他,再差一点是迟聿直接说扔掉,虽然她会有一点尴尬,最差的是让她赔,那她只能做苦力来赔了。
她预想的三种情况都没有,迟聿只是随口嗯了一声,说:“喝药。”
是生姜红糖水,迟音完全放下心,走过去端起来,温度还有点烫,她端着碗一点点啜。
她一边喝一边偷看迟聿,忽然看到他手背上的抓痕,她视线折回自己的指甲上,不会是她干的吧?!
可是人家来接她的时候明明没有的,一定是她干的没错了!
迟音快速喝完,在书房的医药箱里翻出一只创可贴,这个书房以前是她的,她对哪里都很熟悉。
“迟先生,创可贴。”迟音伸出手。
迟聿坐在沙发上,睫毛微抬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迟音抿抿嘴,走去过蹲在他腿边。
她撕开创可贴,认真地贴在伤口上。
她低着头,他只能看到她的半边脸颊和细弱的脖颈,灯光包裹在上面,是细腻柔润的奶白色。
她的手指很小,动作轻柔,游走的手背上带来温温软软的触感。
迟聿身体有点僵,皮肤被激起密密麻麻的战栗,他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靠近,他贪恋这种温暖。
心跳像惊雷拔地而起,好像要从心口跳出去,胸腔里有点空。
这种感觉很快波及到四肢百骸,他感觉到酸麻无力。
被这种奇怪的复杂的心悸又愉悦的情绪支配,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原来被人碰触,也不全是恶心。
迟音用指腹轻轻按压边缘,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快速缩回来。
他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指骨微微凸起,瘦削狠厉。
她想,如果是在电视剧里,这一定是掐在好人脖子上的反派手。
粉紫色的星黛露创可贴在上面,看着有点奇怪。
迟聿冷不丁问:“你会死吗?”
“啊?”迟音有点懵,小声地应一声,下意识抬头看他。
迟聿低头看他,她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到只要她站起身就会撞到他的鼻尖。
他没戴眼镜,因为低头看她,一排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凌厉的凤眼半阖,眉头压低,眼尾挑起来,却没有丝毫压迫性。
褪去了那层不近人情的狠厉,有点像漫画男主垂着矒的修长眼睛,慵懒又性感,看着她的眼神很认真。
迟先生好漂亮。
“嗯?”
迟音突然反应过来,微张的嘴把空气卷进气管,她猛地咳了一下:“不......不会。”
虽然是第一次,养母也从没教过她,但是上过生理课,知道一点基础知识。
她刚哭过,眼睛还有点肿,睫毛上挂了点水雾,看着像是在强忍。
迟聿弓身看她,视线跟她齐平,浓密的睫毛几乎要碰到她的。
他垂下眸子,视线落在她唇上,认真地强调:“不要逞强,迟家有私人医生。”
迟音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抿了抿嘴干脆点头:“好,要是七天还不好,我就去医院。”
迟聿睫毛抬起来,看着她的眼睛,模样认真地点头:“嗯,也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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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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