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她被HR约谈过去了一周。这期间,蔡珍珍的确是有所收敛,只不过是人在工位上的时候收敛了眉梢眼角的笑意,该跟徐立之吃的饭、聊的天,一次也没少。办公室里关于她和徐立之的绯闻,自然是愈演愈烈。
周五下班时,郑秘书找过来,说齐总要见她。周围同事纷纷向她投来担忧的目光,蔡珍珍把心一横,跟着郑秘书走了。
她走进老板办公室时,齐林山正冷着脸,坐在正对门的一张扶手椅上。郑秘书将她领到齐林山对面的黑色沙发上坐下,离开时把门关上了。
两人眼神交锋,互不相让地对视了很久。齐林山率先开口:“你应该知道,办公室恋情是职场大忌。你不想干了?”
蔡珍珍不屑地笑笑,很清楚齐林山想要以此拿捏她,淡定地说:“办公室恋情?什么恋情,我怎么不知道。”
齐林山咬牙切齿一番,沉声说道:“你整天跟徐立之你侬我侬,在办公室里犯花痴,搞得全公司都知道你蔡珍珍有本事,刚来没两天,转身就攀上新来的艺术顾问。哼,你可真是一朵交际花呢!”
“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蔡珍珍正色道,“什么叫交际花?什么叫好上了?同事之间、朋友之间,难道吃个饭也有罪吗?”
齐林山用冰冷而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半晌后道:“看来你也很清楚,你在徐立之眼里就是朋友而已,他对你根本没有半点男女之情。你再继续这么自作多情,只会让人看了笑话。”
他的语气很冷淡,可他的话却像利箭一般射中她的心脏。她最担忧也最恐惧的,便是这“自作多情”四个字。可恨齐林山不仅看穿了她,还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将她的自尊踩在脚下,当成一个笑话……
蔡珍珍心中又羞又恼,眼中波光闪烁,连放在腿上的双手都颤抖起来。
一丝鄙夷的笑意爬上齐林山嘴角,他冰冷地说道:“你暗恋他这么多年,始终不敢表白,就是因为你心里很清楚:你跟他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配不上他。你要是向他坦承心迹,只会遭到他的厌弃,连朋友都没得做。所以我奉劝你,别再做白日梦,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吧!”
齐林山的话,一字一句剜着她的心脏。蔡珍珍攥紧拳头,眼睛都红了。良久之后,她深呼吸一口,气息不稳地说道:
“在你眼里,我就是一只癞蛤蟆,对吗?”
“从中学到现在,你处处针对我,不停贬损我,就是因为你认为我不配,不配跟徐立之做朋友,不配跟你齐林山这样的’上等人’平起平坐……”她越说语气越激动,“但是齐林山,我告诉你,你在我心里什么都不是!我不会因为你而看轻我自己,更不会因为你的三言两语,扭曲了我自己的意志。我喜欢谁,愿意跟谁在一起,是我的自由,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说着,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字字铿锵地说:
“我就是喜欢徐立之,我就是要跟他好,你能拿我怎么样?!从今天起,我会光明正大地追求我的爱情,无论成功与失败。而你,像你这种傲慢、偏狭、冷漠无情的势利眼,根本不配拥有爱情!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说完,她气势汹汹地转身,朝门口走了两步。余光撇见一个身影,刹那间,她像被雷劈中一般怔在原地。
只见徐立之站在屋内一扇较小的房门前,一脸担忧地看着她。这显然是齐林山办公室内嵌的一个房间,至于徐立之在这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她不敢想……
惊愕、懊悔、恐惧……错综复杂的情绪蹿上心头,蔡珍珍被冲击得说不出话来。但很快她便意识到:开弓没有回头箭,无论是否准备充分,她都已经向徐立之告白了,那么便再没有退缩的道理!
徐立之犹豫了一会儿,走过来对着齐林山说道:“你太过分了,向珍珍道歉。”?
齐林山抿着嘴不说话,蔡珍珍却说道:“我不需要他的道歉,因为我不会原谅他,他的话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
徐立之走上前,拉住她的手,把她按在沙发上坐下,道:“我觉得我们三个之间有很多的误会。今天,我们就敞开了聊,好吗?”
蔡珍珍点点头,徐立之旋即看向齐林山,后者也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首先,齐林山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我认为那并不是他真实的想法,他其实——”
“稍等一下。”蔡珍珍打断他,“你不要再帮他辩解了行吗?更何况,我完全不想听也不在乎他怎么想。”
这是蔡珍珍人生中第一次打断徐立之的话,这让他无所适从,睁大了眼睛,不解地看着她。
蔡珍珍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变得强势起来。她想了想,对徐立之说道:“你的想法,对我才重要。我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面前的人一脸愕然,半晌没有说话。蔡珍珍咬咬牙,毅然说道:
“徐立之,我喜欢你。不是同学、朋友之间的喜欢,而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我想跟你在一起,不是作为朋友、同事在一起,而是作为恋人在一起。”
这番直截了当、不留退路的告白,令徐立之备受冲击。他的眼睫颤抖着,沉默很久之后,才说道:
“珍珍,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但我恐怕不能接受你的表白。因为,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停顿片刻,接着说道,“而且,我对你从来都是对朋友、对妹妹的喜欢,不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蔡珍珍怎么也没有想到,徐立之的回绝竟然也是如此的直截了当、不留余地。她还在震惊的当口,徐立之又说道:“但是,你完全不需要担心我会因此疏远你。我还是你的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当你的兄长。”
蔡珍珍五味杂陈地看着他,半晌后,不甘心地说:“你对我,真的丝毫也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意吗?我……我不信……”
她缓缓摇着头,眼中渐渐蒙上水雾,断断续续地倾诉道:
“除了我家人以外,从小到大,没有人像你对我那样好……”
“你总是把你妹妹不穿的衣服鞋子给我,但那些跟新的没什么两样……”
“你让我做你的模特,按小时给我酬劳,但你其实不需要那么做,因为大部分时间,我们在画室里并没有在画画……”
“你还送了我们家一台洗衣机,还送过很多吃的、用的……”
“我考上大学以后,差点就因为交不出学费没有去报道……”
“等一下珍珍。”这次换徐立之叫停她。他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你发现了吗,你说的以上种种我对你的好,你喜欢我的原因……”
蔡珍珍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他接着说道:“我在你困难的时候,给了你很多物质上的帮助,你很感激我,然后,就把这种感激之情,误会成了爱情。”
“不!”蔡珍珍连忙摇头,急切地说,“你对我的帮助只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还有其他的!”她一边回想一边说道:
“很多同学明里暗里嘲笑我,但你不一样,你总是真诚、温柔地对待我,把我当成朋友……”
“你会倾听我的烦恼,也会向我倾诉你的烦恼,和我交心,邀请我去你家里……”
“你喜欢吃我做的菜,去我家玩,跟我奶奶聊天,走进我的世界……”
“我过生日的时候,你送给我漂亮的裙子,给我买生日蛋糕……”
蔡珍珍的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她停下来,努力控制着让眼泪不要掉落。徐立之满眼心疼地看着她。
等她情绪稍稍平复一些,他拍了拍她的手臂,温柔地说道:“我知道了。”
蔡珍珍红着眼眶,委屈而倔强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想告诉我,上面这些也还是说明我对你的感激之情,而我把它们误会成爱情。可是,就算我对你的喜欢最初是出于感激,这也并不代表这份喜欢本身不是爱情呀!我看到你会心跳加速,总是盼望见到你,经常想着你,梦见你……难道这样的喜欢,也只是感激之情吗?”
徐立之被她说得无言以对,为难地皱着眉。蔡珍珍顿了顿,接着说道:“如果你要拒绝我,我完全可以接受。感情是双向的,我不会勉强你接受一个你不爱的人。但我不能接受的是,你竟然不承认我喜欢你、爱你!这就等于不认可我是一个头脑正常、心智健全、有思想有灵魂的有成年人。你把我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或者一个连自己的感情都分不清楚的糊涂蛋!”
短暂的震惊过后,徐立之诚恳地说道:“是我的问题。我现在承认,你对我也许有爱情。可是珍珍,人的感情是复杂的、变幻的,常常连自己都分辨不清……也许,你应该找时间好好想一想,从对我的感激和依恋当中抽离出来,也许那时你就会看清楚,你对我,也许并不是爱情……”
蔡珍珍摇摇头,失望地说道:“所以你还是不承认我可以爱你……难道你也和他一样,认为我没有资格爱你?”
“不。”徐立之解释道,“你很好,你真的很好……反而是我,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觉得,你可能美化了我,你所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我。”
蔡珍珍心碎地看着他。他似乎不敢与她对视,难堪地垂下了眼。
忽然间,许久没有说话的齐林山开了口,冷冷地说道:
“就是因为你总是一副暧昧不清、模棱两可的态度,她才越陷越深,被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蒙蔽了真相。你难道还要让她继续做美梦,做一辈子吗?”
徐立之猛然抬头,看向齐林山的眼神充满了惊讶和痛苦。
齐林山面若冰霜,继续说道:“你应该告诉她,你当年之所以对她另眼相看,并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特别,只是因为你内疚而已。”
这话一出,另外两人双双怔住。蔡珍珍的身体再一次颤抖起来,她预感到,她正接近一个可怕的真相……
但她绝不能退缩!
她深吸一口气,看向徐立之,用不屈的眼神告诉他,她必须要知道真相!
徐立之沉默很久,接着低下头,缓缓说道:
“初一下学期,有一天我在我爸办公室找东西,他领着姜老师进来,我便躲了起来。我听到姜老师说,今年的奖学金评定,我们班他只推荐了蔡珍珍同学,可年级主任擅自换了人,他有私心,换成了自己亲戚的孩子。可是,蔡珍珍家里特别贫困,她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这笔奖学金,而且她也足够努力,是班里最勤奋上进的孩子……”
“呵……”他眼中浮出一丝鄙夷,“当时我爸,堂堂的一校之长,竟然说:你得顾全大局,别为了这种小事,把同事关系搞坏了,将来工作还怎么开展?”
“等姜老师走了以后,我出来跟我爸辩论。可他却说:世上穷孩子那么多,谁管得过来?你不要多管闲事,你只是命好,投了个好胎,别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徐立之沉浸在愤怒之中,片刻后,这股愤怒转为悲伤、无力。他耷拉着肩膀,自嘲地笑道:“可他说得也没错,我只是恰好生在了一个拥有金钱和权力的家庭。我享受了由他的金钱和权力所带来的一切,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在学校被人捧成太子爷……我心安理得地花着他的钱,有什么资格对他说三道四呢?像我这样懦弱的人,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地呼出来,道:“不过后来我想,我也许能从小事做起,就做一件事情……”
徐立之抬起头,看向蔡珍珍,眼中带着歉疚和悲悯。顿时,蔡珍珍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顺着脸颊流下来,掉在衣服上、手背上。
片刻后,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擦了把眼泪,独自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区的同事已经走掉大半,还剩下一些人在加班。大家都知道这个叫做蔡珍珍的新人因为搞办公室恋情,被老板叫去单独训话,如今看到她红着眼框、一脸绝望地走出来,顿时议论纷纷。
蔡珍珍麻木地从衣架上拿了外套,灵魂出窍一般离开办公室。
走出写字楼,尖锐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抬头望去,整个城市裹在浓重的雾霾中,令人喘不过气。忽然,细细的雪花从天空中飘落下来。
她用手心接住,看着两三点雪沫子在倏忽之间化成几滴水渍,就像这十几年来她对徐立之的的“幻觉”那样,暴露出它们本质的样子。
她想起初三那年冬天,难得下起了大雪。她来到画室,鼓起勇气把刚织好的围巾送给徐立之。她也知道大红色的围巾没有那么讨喜,可那段时间,家里因为奶奶突如其来的肺炎耗光几乎所有的钱,饭桌上已经一礼拜没见过肉。织围巾用的两团红毛线,还是邻居用不着送给她的。当时,徐立之明显不喜欢这个礼物,找了个温柔的借口转送给了齐林山。那条围巾最终的归宿,想必不过是垃圾桶而已。
她亲手织的那条围巾,仿佛是某种隐喻,而它的命运,也像极了她对徐立之的爱情。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像极了她本人的命运。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走着,雪渐渐下得大了,眼睛时不时被雪花糊住。但她丝毫不介意,抹了抹眼,脚步不停。只是这雪真的好凉,热热的眼泪刚流出来半秒钟便即刻成了冰水,渗出冰冷入骨的寒意。
她走进便利店,买了一小瓶二锅头。结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没带包,但幸好在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她一边走,一边喝,很快身体便暖和起来。
她还是不知道要去哪。世界这么大,连区区一个北京都有一万六千多平方公里。她就像一粒尘土,被风刮到哪里都没有人在乎。如果她今晚运气不好,被车撞死了,对这个世界又能有什么影响呢?
一抬眼,她看到前方有一座过街天桥。它静静地矗立在飞雪当中,被来往的车灯照耀着,有种平静宽和、仿佛能够承载一切的美。
她顺着楼梯走上去,在天桥中央停下。看着底下红色的车流,她仰头喝了一口酒,醉醺醺地走过去扒在栏杆上,看着脚下的车流发呆。
半晌后,她抬起头,咕咚咕咚地连喝几口酒,直到再也倒不出一滴来。她把瓶子放到地上,再一次扒住栏杆,向前探出身子。
突然,一股大力将她拽离了栏杆。她被拽得踉跄几步,差一点便跌在地上。抬头一看,只见齐林山近在眼前,红着眼睛盯着她,就像一头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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