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理琉璃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会在床上哭上好几场,哭到眼睛肿大像桃子一样才会累到睡着。现实却是她一躺上床就睡着。
那些本该她睡觉之前消化的情绪,在她睡醒之后全部爆发。她醒来的时候,异常地痛苦。她在梦中逃避的所有东西,梦醒之后都在现实中抓住了她。
公路、铁路两条路都遇阻,进出城市道路慢慢封闭。窗外的雨也慢慢开始下了,风声也渐大。
对母亲的思念,对自身处境的不安,对未知的恐惧,像沉睡多年的活火山那样,遇到什么地壳活动的热点,就全喷涌而出了,将她吞没。
她似乎是醒了,也许还没有。她被这些沉甸甸的情绪,压着喘不过气,像是庞贝古城里被火山岩浆吞没的人一样,被定格在了最痛苦的那一秒。
明理琉璃狠狠地咬着唇,似乎只有通过痛苦,才能把自己内心的不安和惶恐消化掉,才能以最直接的方式确认她在物理世界的存在。
雨已经开始下了,从滴滴答到哗啦啦的。天色也暗沉下来了,一朵绵延几十里的乌云,盖住了整座城市。
明理琉璃僵硬地下了床。时间还早,不到七点。
她机械性地给自己热了点吃的,机械性地摄入了足量的碳水化合物。味同嚼蜡。
母亲没有给她发任何消息。没有消息,暂时就是最好的消息。
明理琉璃阴郁地看着渐大的雨势,裹上厚厚的风衣,撑开小小的晴雨伞,向着车站奔去。她一屁股扎在候车室,等待着,祈祷着,仿徨着。
车站大厅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讲述着不同的故事,外出加班的社畜,对外求医的病人,出门享受的游客……那她呢,她又为何而来、缘何而去?
明理琉璃顺着人流,随便跟上一波候车、登车的人,被他们挤着向前流动。
在检票的闸机,机器露出了“准予通行”的绿灯。在车厢的入口,乘务员却再次告知她,无法检测其车票信息。
明理琉璃焦急地反驳:“这是不可能的呀。”她出示了手机里昨晚储存下来的照片,“您看,这是昨晚售票窗口显示的信息。”
乘务员看了一眼,点点头,“图片上显示的确实没错。但是……”乘务员轻轻地摇摇头,“抱歉,我不能让你登车,这是规定。所有乘车人必须经机器检票通过后才能登车。”
明理琉璃不由得拔高了声线:“我已经通过闸机安检了!”
“……还是不行。列车员检票也得通过。抱歉,小姑娘,请您离开登车的队列吧。”
乘务员无情地把她拉出登车的队列,把她扔在一旁。其他的乘客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没等到更大的热闹,其他乘客又回到自己的事情上去了。
人流鱼贯而入,车厢门缓缓关闭。只留有明理琉璃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听着日渐呼啸的雨声。
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好多次。究竟是多少次呢?明理琉璃有些记不清了,也许是十次,也许是二十次,她总是被列车员拒之门外,反复被遗弃在月台上。雨声那么大,雨滴却没办法讲述她的故事、她的痛楚。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她身体哆嗦了好几下。等待在她前方的,是毒药,还是美酒?她不知道。她好害怕。
明理凉子给她发了条消息:“宝贝,我昨日晚间已落地东京。晚上怕担心打扰你睡觉,就没打电话。
今天还在倒时差,我还有些困,今天早上的电话就先取消吧。
雨势稍微有些大,不知道新干线的班次是否会受影响?暂定了今日晚间的新干线回家,请耐心等待哦。如果有什么变动,我会尽快和你说的。
爱你,永远爱你。日安。”
明理琉璃几欲要哭出来了。
耐心等待,等候者总惴惴不安。见字如晤,收信人总眉心微蹙。
落地东京又如何,母亲仍未归家。暂定车次又如何,母女仍未相会。相似的话语,相似的行为,相似的困境,昭示了相似的命运。母亲的短信给了她致命一击——她们仍被迫不得相见。
一趟趟列车从站台边飞过,却没有任何一辆能带她走。风声再大,速度再快,也没办法把她带离这篇洼地。尝试了好几种方式、好几十次尝试,无功而返,她还是被困在原地。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能否有人回答她!
哭也没用,笑也没用,查资料也没用,情绪崩溃也没用。认真分析了这么久,拼了命地跑了这么久,最终还是被困在这个恶毒的青岩县里。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能否有人回答她啊!
这片空间像是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样,硬生生地把她锁在此地,不得出入。造物者强硬地把她困在此地,砍断她与外界的各种联系,玩味地看着她这个有趣的宠物自取灭亡。一只不够意思,祂便抓了两只,把她们俩都关在里面,看她们费劲脑子挣扎。为什么?为什么啊!难道自己还不够狼狈、不够崩溃吗?看小白鼠的死亡倒计时,很好玩吗!?很好玩吗?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有没有人能回答她!没有人,没有人啊!
脑中最后一根弦被暴力地扯断。明理琉璃崩溃式的哭嚎起来。
她哭命运不公,就这么狠心地惩罚明理家。从小到大,一直惩罚她们,不让她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她哭自己无用,没能找到破局之法。她哭自己无能,到头来都是白忙活一场。
她哭啊,哭啊。她就这么一直哭,哭到眼睛都红了,哭到嗓子都哑了,哭到其他人对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哭到自己被人抱住,哭到自己哭不出来为止。
似乎有人抱住了她。她的泪水顺着面容滑落,滴在了别人的衣物上。
那人轻轻地喊她,身体有些僵硬。“明理同学,明理同学……”
明理琉璃抬头。泪水遮蔽了她的眼睛,让她看不清。视线朦胧,她依稀捕捉到对方身上的某些特征。黑色的刘海,黑色的境况,黑色的风衣,以及对方对自己的称谓……
明理琉璃啜泣着,喊出了她的名字:“酒井同学……酒井亚里莎……是你吗?”
“是我。”
确认来者的身份之后,她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她此刻太需要一个拥抱了,渴求到脑子已经不顾后果了。丢脸到熟人面前,至少事后还没那么难堪。
明理琉璃低声地喊着她的名字,慢慢地抱住了她。“酒井同学,酒井同学……我、我……抱歉,请让我抱一下你吧。”她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羞愧,眼泪又流了下来,打湿了酒井亚里莎的衬衫。
“没、没关系。”酒井亚里莎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似乎是在安抚她。
“嗯……啊……呜呜呜呜……”明理琉璃止不住自己的痛苦,继续哀嚎起来。她像是要把自己这辈子所有的痛苦,都在此刻发泄出去一样,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一样哀嚎着。她用手臂紧紧锢住酒井亚里莎,一点都不让她跑。
她哭着,酒井亚里莎坐在她身边陪着她。
“我、我以为……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了……哈……呜呜……我以为我能承受这一切的,我以为……”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断断续续向外蹦出只言片语,“……下定了决心什么的……我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啊……”
“嗯……”
“酒井同学,酒井亚里莎,我是不是要见不到母亲了……”明理琉璃趴在她肩头哭着。
“……”酒井亚里莎脸色变得更白了,她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些什么,但她想不出来。她也不敢乱说话,只能把继续轻拍着明理琉璃的背,安抚她。
“……我、我啊……”明理琉璃说不出话,只能呜咽着。
“没事的,没事的……”酒井亚里莎重复着这些话。
“呜呜……命运怎么一直惩罚我啊……这就是命运吗?哈……”明理琉璃自暴自弃地接着说,“从小就这样,十八年过去了还这样。我不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了!惩罚我不能幸福,惩罚我不能得偿所愿,老天,你就这么惩罚我!惩罚我吧!你还能惩罚我什么?把母亲从我身边夺走,我还有什么值得失去的呢?别让我逮到你,别让我逮到你!啊……”
酒井亚里莎僵在原地。她慌忙说:“不、不能这么说,明理同学。你不是不信命吗?我们只是……暂时遇到了困境,都是暂时的!”
“啊……对,暂时的,暂时的。”明理琉璃咽了下口水,“我不信命,我不信命啊!别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了……我是不会这么轻易就……”她啜泣了起来,“可是我已经做了那么多了,那么多了!为什么……为什么啊……”
她哭了好一会,扭头,凄凉地看向对方:“酒井亚里莎,我们还有出路吗?”
“有的。一定有的。”酒井亚里莎用力地点点头。
“酒井同学,酒井同学啊——”明理琉璃又低低地哭起来了,哭声已经沙哑到像破锣嗓子了,或许比那还要落魄。
酒井亚里莎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也许这是现在她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安静地陪伴着她,去听她的抱怨、她的愤怒、她的痛苦,不需要做出特别的回应,就这样,陪着她就好了。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不知道是谁喃喃了一句。下一秒,这句话就消失在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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