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世界的杂音

图书馆角落的那张宽大原木长桌,在短短几天之内,迅速被各种哲学史、数学专著、复印的期刊论文以及写满潦草字迹的稿纸所占据,如同一个自发形成的、小而密集的知识生态圈。几本厚重的《西方哲学史纲》像城墙的基石般堆在江宥礼手边,书页间探出无数彩色便签,像攀附其上的藤蔓。阮溪白这边,则是由《数学史概论》、《哥德尔、艾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以及打印出来的英文论文构成的严谨方阵,旁边放着他那本永远条理分明的软面抄和一套绘图工具。空气中混合着旧纸页的霉味、新打印资料的油墨味,以及一种无声却浓郁的、名为“专注”的思想气场。阳光依旧每日准时透过高窗,在堆满书籍的桌面上移动,光斑掠过不同的书名和笔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江宥礼和阮溪白彻底沉浸在对从毕达哥拉斯学派到哥德尔定理这条漫长思想脉络的梳理之中。午休时分,喧嚣被隔绝在图书馆厚重的门墙之外,只有他们压低的、时而激烈时而平缓的讨论声,如同密室中的密谈。放学后,当大部分同学涌向操场、小卖部或回家之路时,他们仍留守在这片思想的孤岛,直到管理员前来提醒闭馆时间。一种因共同目标而建立的、日益坚固的默契,像一层无形但切实存在的屏障,将他们与教室里的嬉笑打闹、走廊上的追逐喧哗暂时隔开。在这个屏障之内,时间是粘稠的,被思维的张力拉长,又被专注的效率压缩。

然而,这种高度专注的结界并非密不透风的象牙塔。不同的声音,携带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和人生轨迹,开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们协作无间的思维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无法忽视的、带着凉意的涟漪。

物理竞赛集训教室的空气,与图书馆的宁谧截然不同,总是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这里混合着粉笔灰的干燥气味、印刷试卷的刺鼻油墨味,以及一种由高度竞争和目标明确所催生出的、近乎亢奋的专注。宋柏简刚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解完一道关于高能粒子在复合电磁场中复杂运动的难题,放下笔,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关节。他抬眼,看见旁边座位的江宥礼,并没有在演算物理公式,而是对着一本摊开的、布满了希腊语人名和哲学术语的《希腊哲学史》,以及旁边几张画满了概念关联箭头、字迹潦草的稿纸出神。那稿纸上,“数本原”、“理念论”、“逻各斯”等词语像散落的星辰,试图连接成某种抽象的星座图——这显然是那个“学科融合创新大赛”的课题内容。

宋柏简那总是锐利如瞄准镜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不可见的不赞同。他用手中那支价值不菲的自动铅笔的金属笔帽,轻轻敲了敲江宥礼面前的桌面,发出“叩、叩”两声清脆而突兀的声响,打破了江宥礼沉浸在古希腊思想世界的宁静。

“宥礼,还在搞那个创新大赛?”他的声音带着熟稔朋友间特有的直接,甚至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语调没有任何迂回,“不是我泼你冷水,说真的,这玩意儿投入产出比太低了。就算最后侥幸拿个奖,自主招生那点加分,跟物理竞赛一块沉甸甸的金牌比起来,哪个含金量更实在,你心里没数吗?”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直奔“效用”这个核心而去。

江宥礼从对前苏格拉底哲人思想的漫游中被猛地拉回现实,视线有些恍惚地聚焦在宋柏简脸上。对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已经锁定了一条通往最高点的康庄大道,路径清晰,不容任何偏离。江宥礼理解宋柏简的逻辑,在那套以“升学效率”和“竞争优势”为最高准则的、高度优化的生存体系里,自己和阮溪白正在进行的这种看似漫无边际、追问本质的思想探索,确实显得有些不务正业,甚至是一种对自身天赋和时间的奢侈浪费。

“柏简,有些探索,它的价值不能单纯用产出比或者含金量来衡量。”江宥礼试图解释,声音保持着惯有的平和,但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这是一种思维上的拓展,一种理解不同知识体系如何连接、如何相互塑造的过程。这本身,就是一种收获。”

“思维拓展?”宋柏简挑了挑眉,语气带着典型理科生的务实和一点点不解,“刷竞赛题、攻克难题,一样是极好的思维拓展,而且更直接、更高效,成果立竿见影。你知道为了这个项目,你这周已经推掉了两次我们小组内部的模拟考复盘吗?陈老师虽然嘴上没明说,但看他那表情,显然是不太赞成的。宥礼,你这等于是在增加自己机会成本的同时,放弃了眼前确定无疑的收益。”他使用了“机会成本”这个经济学词汇,精准而有力,试图将江宥礼拉回他熟悉的、可量化的决策框架。

“机会成本……”江宥礼轻轻重复这个词,阮溪白在讨论课题分工和效率时,也偶尔会用到这类词汇。“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柏简,有些收益,是潜在的,是长期的,是无法被立刻量化甚至看到的。比如,理解不同学科范式如何对话,如何可能在边界处催生新的东西……”

“对话?催生?”宋柏简几乎要失笑了,但他忍住了,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为亲密朋友前途着想的真切急切,“宥礼,我们必须现实一点。我们最终是要用分数、用排名、用实实在在的奖项来说话的。高考、竞赛,它们认的是标准答案,是严谨的解题步骤,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不是这种……这种虚无缥缈的‘对话’。我真心建议你,重新评估一下你的时间分配。有这时间,我们合力把那本新出的、难度爆表的《物理竞赛专题精编》啃下来,性价比绝对高得多。那才是我们该走的路。”

他说得极其诚恳,甚至带着点苦口婆心的意味。在他的世界观地图上,通往顶尖大学和光明未来的最优路径被高亮标注,清晰可见,任何偏离这条主航道的探险行为,在他眼中都是一种对有限青春和精力的不明智耗散。

江宥礼沉默了片刻。宋柏简的话语像一阵强劲而冷冽的风,吹散了“思想实验室”里那些由哲学思辨和数学逻辑共同营造出的、带着暖意的专注氛围,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他与阮溪白正在小心翼翼构建的那个专注于意义探寻与知识统一性的小世界,在主流评价体系那坚硬而冰冷的地面上,是多么的异质和脆弱,如同温室里培育的娇嫩花朵。但与此同时,这种来自外部的、带着现实压力的审视,也反过来像淬火一般,奇异地强化了那个小世界对他的吸引力——那是一个可以暂时逃离无处不在的功利计算和效率竞赛,纯粹为思想本身的光辉而沉醉、而跋涉的避难所和乐园。

“我明白你的意思,柏简。谢谢。”江宥礼最终开口说道,没有直接反驳,但语气里也没有丝毫妥协的迹象,“我会注意平衡的。”

宋柏简看着他平静却异常坚定的神色,知道自己的劝说如同雨水落在致密的岩石上,无法渗透,便也不再坚持,只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重新埋首于他那片浩瀚的物理题海。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尊重江宥礼的选择,但心里终究觉得有些惋惜——江宥礼在物理上展现出的直觉和洞察力是顶尖的,若他能全身心投入竞赛,取得的成就绝不会在自己之下。这种惋惜,像一粒微小的沙子,藏在他对朋友的情谊之中。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放学铃声刚响过不久,喧嚣的人潮正从教学楼各个出口涌出。阮溪白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装着今天需要和江宥礼讨论的关于哥德尔定理分析哲学回应的前期资料,独自穿过连接教学楼与艺术楼的那片茂密的香樟树林。夕阳的余晖呈现出浓郁的、暖橙色的色调,将层层叠叠的树叶染得半透明,在地上投下细碎而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香樟树特有的、略带辛辣的清香,以及傍晚时分泥土蒸腾起的湿润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清越而富有颗粒感的古筝声,毫无预兆地,从艺术楼某间敞开的窗户里流淌出来,像一股清澈的山泉,注入这片静谧的黄昏。那旋律不像他平时偶尔在校园广播或电视里听到的传统曲目那般悠扬婉转、情绪饱满,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冷静的节奏感和内在的力量感,音符的起承转合之间,有一种近乎严苛的精准和控制力,仿佛每一个音都被精心计算过位置和时机。

阮溪白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最终停住。他并非音乐爱好者,对旋律和情感的表达通常感觉隔阂,但这首曲子……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瞬间抓住了他。他驻足在原地,微微侧耳,大脑不受控制地自动开始分析处理这段听觉信息:节奏型稳定在标准的4/4拍,但重音位置却有着巧妙而违反直觉的偏移,制造出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力度的变化并非平滑过渡,而是呈现出明显的、阶梯式的递进或衰减,像数字信号而非模拟信号;甚至在某些需要快速轮指或刮奏的华彩段落,他能清晰地在大脑中构建出演奏者指尖在琴弦上按特定数学序列进行移动的轨迹模型,那轨迹简洁而高效,符合最优路径原理。

他听得入了神,完全沉浸在这种对声音背后数学结构的解构与分析中,甚至连江宥礼何时走到他身边都没有立刻察觉。

“听什么呢?这么专注。”江宥礼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将他从内部构建的声学模型中唤醒。

阮溪白恍然回神,指了指艺术楼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目光仍牢牢锁定在那个方向,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演奏者本身:“这首曲子,很特别。”

江宥礼也停下脚步,凝神倾听了一会儿。他不懂复杂的乐理,但他细腻的感受力能直接捕捉到那乐声中所蕴含的情绪内核——不是常见的哀愁或喜悦,而是一种执拗的、试图冲破某种无形束缚的、充满张力的力量感,一种对秩序、控制与精确表达的极致追求。

“是苏扶颖。”江宥礼说,他认得这琴声里独特的冷静与力量交织的风格,那是高二艺术班一位特立独行的古筝天才,“她在准备下个月的专业汇演,曲目是她自己改编的。”

阮溪白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几乎是将自己脑海中的分析过程直接转译成了语言:“它的节奏型和力度变化模式,内部蕴含着数学上的优美规律。像是一种……用声音振动构建的、非欧几里得几何图形,复杂,但自有其严谨的逻辑。”

江宥礼闻言,有些讶异地看了阮溪白一眼。他没想到对方会从这样一个极度理性、甚至可以说是“解构”的角度去欣赏和描述音乐。但随即,他心中一动,仿佛捕捉到了什么,接口道:“但驱动这规律运转,赋予这抽象图形以灵魂和指向性的,是演奏者欲表达的情感,是她对音乐传统、对自身处境的理解、甚至是一种无声的抗争。这是理性和感性、规则与意图的共同造物,骨架与灵魂,缺一不可。”

这句话,像一道划破暮色的闪电,瞬间同时照亮了两人思维中某个一直朦胧的角落。

阮溪白倏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江宥礼。对方的话语,精准地概括和提升了他刚才那种模糊而新颖的感受。他看到了音乐内在的数学骨架,分析其规律;而江宥礼则点出了驱动这骨架、赋予其生命力的灵魂和意图,追问其意义。数学描述了“如何”构建,哲学追问了“为何”如此构建以及“意味着什么”。

“就像我们的课题。”阮溪白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如同发现关键定理般的明悟与兴奋,“数学提供了观念脉络演进的内部逻辑、关键节点和结构框架,是支撑一切的骨架,确保严谨和清晰;哲学则提供了这些节点之所以产生、之所以能产生深远影响的外部思想氛围、时代背景和价值追问,是赋予历史以温度和张力的血肉。骨架和血肉,共同构成了观念史这条奔流大河的生命。”

江宥礼的眼睛也瞬间亮了起来,如同被点燃的星辰。他没想到,通过一首偶然飘入耳中的、风格独特的古筝曲,他们竟然对自身研究课题最核心的方法论问题,达成了一次如此生动、如此深刻且超出预期的共识。这比在图书馆里争论多少次概念都来得更直接、更有力。

“没错。”江宥礼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清浅的、却真实存在且带着暖意的笑容,“缺乏数学的严谨骨架,哲学的追问容易流于空泛和主观臆断;缺乏哲学的血肉灵魂,数学的历史则可能迷失于技术细节的编年史,失去其与人类精神世界的深刻联系。它们需要彼此,就像这首曲子需要精确的指法和深刻的理解一样。”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纯粹的学术讨论和史料辨析之外,因为一个偶然的外部事件——一首音乐——产生了如此和谐、如此深入的思想共鸣。这次共鸣,比任何一次关于柏拉图“理念论”精确含义或微积分发明优先权的争论,都更能拉近彼此精神上的距离。他们开始清晰地意识到,对方不仅仅是拥有不同知识背景、可以高效合作的伙伴,更是一个能够以截然不同却又互补的视角,共同观察、理解甚至欣赏这个复杂世界的、罕见的“同类”。一种基于智识认同的、微妙的亲近感,在此刻悄然滋生。

苏扶颖的琴声还在继续,那冷静而有力的音符,像是为他们这次意外的、极具启发性的共识,奏响的一曲恰如其分的背景乐。

这次艺术楼外的短暂插曲,像一颗投入水中的催化劑,让图书馆角落里的研究氛围,发生了一些虽细微却切实可见的变化。讨论依旧会因为某个历史细节或概念界定而激烈,争辩依然存在于对某些哲学家回应的不同解读上,但之前那种源于思维范式差异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与隐隐的隔阂感,明显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顺畅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与随之提升的效率。他们开始更自然地理解对方的思维跳跃,更能预见对方可能提出的质疑,甚至能偶尔接过对方未说完的话头,将思路延伸下去。

不知不觉间,他们开始不自觉地、以各自独特的方式,记录下一些关于对方的、与研究本身并无直接关联的细节。这些记录,如同科学家在观察一个复杂现象时,顺手记下的、关于环境或对象的微妙特征。

江宥礼会在他的哲学笔记本最后几页的边角空白处,用一种更随性、更私密的笔触,写下一些零星的观察笔记:

“10.15:阮溪白在终于厘清一个复杂的逻辑节点,或者说,在内心确认某个推导无误时,他右眼眼角会极其细微地弯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与他平时那种近乎无表情的冷静状态形成一种微妙而有趣的反差。像是精密仪器完成一次复杂运算后,指示灯极短暂的闪烁。”

“10.17:他对文献引用的精确性要求近乎偏执。不仅要求作者、书名、出版社、版次,甚至要求精确到页码和行数,若是翻译著作,还需注明译者。这仅仅是一种学术规范,还是折射了他内心对知识源头确定性、对一切‘不确定性’的一种深层排除机制?”

“10.19:讨论时,若我使用了过于文学化或隐喻性的表达来阐述某个哲学概念,他会陷入短暂的沉默,同时,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进行有规律的、频率稳定的敲击。这大概是他内部那台高速逻辑处理器,正在尝试翻译和解析这些‘非标准语言’时的外在生理表现。需要找到更精确的表述方式。”

他写下这些,并非出于任何明确的目的,也不是刻意为之,只是觉得这些细节很有趣,像拼图碎片一样,一点点勾勒出阮溪白作为一个独特的“思维实体”的生动轮廓。这些记录,是他理解这个特殊合作者、理解这种新型协作关系的另一种隐秘途径。

而在阮溪白那本主要用于记录研究进程的软面抄最后几页,除了严谨的提纲、详尽的文献索引和一丝不苟的逻辑推导过程之外,也悄然出现了一些特别的、带有分析性质的备注:

“元数据记录:观察显示,江宥礼在陷入长时间沉默(通常超过三分钟)后所提出的观点或质疑,具有较高的突破概率和创新性。建议在后续讨论中,当出现此类情况时,给予其必要的、不受干扰的沉默时间,以优化观点产出效率。”

“行为模式分析:他对‘意义’和‘本质’问题的执着追问,是其思维模式的核心驱动力,但此驱动力会导致其在某些需要耐心处理的具体技术细节或史料考证上,表现出缺乏兴趣或急于跳过。需要适时、有策略地将讨论焦点拉回可操作、可验证的具体层面,以平衡研究的深度与稳健性。”

“合作效能评估:初步数据表明,当前共同工作模式下的平均效率,显著高于两人单独工作效率的简单算术平均值。协同效应明显。原因初步推测可能与思维模式的高度互补性有关,具体作用机制有待进一步建模分析。”

他将这些观察和思考,冷静地视为研究合作过程中的“元数据”,如同程序运行时的日志,有助于他理解和优化合作流程,提升整体项目的推进效率。他客观地记录,理性地分析,仿佛江宥礼是他正在深入研究和交互的一个极其复杂、运行规律独特且令人着迷的智能系统。然而,在那极度理性的笔触之下,是否潜藏着一丝对“复杂性”本身的好奇与探究欲,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完全明晰。

他们都在用自己最熟悉、最依赖的认知工具和表达方式,将对方一点点地、不着痕迹地铭刻进自己的世界地图。这些看似客观冷静的记录,是他们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情感萌芽的最初形态,是理性土壤下悄然探头的感性嫩芽。

一个周四的晚上,因为讨论哥德尔定理部分需要查阅一些分析哲学的一手文献,而学校图书馆的相关藏书有限,他们三人约在了学校附近一家颇有格调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屋咖啡馆。咖啡馆隐藏在一排梧桐树下,暖黄色的灯光从落地窗透出,内部空间被高大的书架分隔成若干区域,空气中飘散着现磨咖啡的醇厚香气和旧书特有的、令人安心的纸墨味,氛围安静而闲适。

工作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江宥礼和阮溪白就维特根斯坦早期思想与晚期思想对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可能存在的不同潜在回应,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火花四溅的思想交锋。江宥礼引经据典,试图勾勒维特根斯坦对“可说”与“不可说”界限的思考如何与哥德尔揭示的形式系统局限性产生共鸣;阮溪白则紧守逻辑阵地,辨析哥德尔定理本身的确切内涵与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理论的异同,要求每一个类比都必须有清晰的逻辑依据。白栩谦则偶尔在他们争论到关键处时插话,提供一两句精当的历史背景介绍或概念澄清,往往能起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将讨论引向更深的层次。

中场休息时,白栩谦抬手揉了揉微微发胀的眉心,脸上带着一丝平日里罕见的、挥之不去的疲惫,那总是挂在嘴角的、温润从容的笑意也显得有些勉强和黯淡。

“栩谦,你最近好像很累?脸色不太好。”江宥礼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关切地问道。他注意到白栩谦眼下的淡淡青黑。

白栩谦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努力撑起来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勉强:“没什么,可能就是没休息好。家里……有点小事。”他试图轻描淡写。

阮溪白正在笔记本上快速整理刚才关于维特根斯坦的讨论要点,闻言抬起头,他的思维还完全处在刚才那种高度理性、追求解决方案的状态,几乎是本能地、直接地问道:“是遇到什么复杂的决策难题了吗?或许可以尝试建模分析,列出所有影响因素和权重……”

白栩谦看着他那一脸认真、仿佛真的准备开始建立决策模型的样子,不由失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苦涩和无力感:“溪白,不是所有事,都能像你的数学题那样,输入变量,设定参数,就能跑出一个清晰的最优解的。”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罕见的迷茫,“是我父亲……他希望我本科读法学,将来继承他的衣钵和事务所。而我自己……更想去研究无人问津的古典文献学,或者冷门的历史方向。”

江宥礼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的沉重矛盾。白家是声名显赫的法学世家,白栩谦的父亲在法学界地位尊崇,对他的期望自然是不言而喻的,这几乎是一条被规划好的、光明却也是沉重的道路。

阮溪白思考了一下,依旧试图用他的方式寻找突破口,认真地回答:“这仍然可以看作一个多目标优化问题。我们可以尝试设定不同的权重,比如个人兴趣强度、未来的职业发展前景、满足家庭期望所带来的效用值,然后进行敏感性分析,看看在什么条件下……”

“然后你会发现,无论怎么设定权重,这两个选项都指向截然不同、几乎无法通约的人生路径和价值体系。”白栩谦温和地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深的、逻辑无法安抚的无力感,“溪白,我的困境,不是一个无解的方程组,它更像是一个……一个不可判定命题。它关乎情感、家族责任、社会传统,还有我自己心底那点不甘熄灭的、微弱的火苗。这些变量,太模糊,太沉重,你的数学模型……捕捉不到它们的重量。”

阮溪白彻底愣住了。他看着白栩谦眼中那罕见的、深刻而真实的迷茫与挣扎,第一次如此清晰而震撼地感受到,他所熟悉和信赖的逻辑、数学和理性分析,在面对某些复杂的人生议题时,有着其无法逾越的边界。在那个边界之外,是一片混沌的、充满矛盾与两难抉择的、活生生的人间烟火。这对他一贯的世界观,造成了一次不小的冲击。

江宥礼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白栩谦的肩膀,无声地传递着理解与支持。他深刻地理解那种被夹在两种强大价值体系之间、身不由己的撕裂感与窒息感。

这次交谈,像一块沉重而冰冷的石头,投入他们之前还弥漫着智识兴奋的空气中,激起的涟漪带着凉意,久久不散。它让江宥礼和阮溪白清晰地看到,即使聪慧、通透、博学如白栩谦,也面临着无法用纯粹理性和逻辑工具解决的、真实而残酷的人生困境。这让他们更加珍惜此刻能够暂时抛开外部压力、心无旁骛地共同探索知识边界的自由时光,同时也隐约地、模糊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正在逐渐形成的这种深刻的理解和独特的默契,其本身,或许就是一个同样复杂、充满了微妙变量、无法被简单定义和量化的珍贵命题。

宋柏简带着现实冷意的效率论,苏扶颖那充满理性韵律的古筝曲所带来的意外共识,白栩谦所揭示的逻辑边界之外的无解困境……这些来自外部世界的、音色各异的“杂音”,并未打断江宥礼和阮溪白在思想史脉络中的探索进程,反而像一个个不同的参照系,从不同角度映照过来,让他们更加清晰地定位了彼此在对方世界中的独特位置,以及他们正在共同小心翼翼构建的那个专注于思想本身的小小世界的轮廓与价值。而在那些不经意间写下的观察笔记和冷静分析的数据备注里,某种超越课题合作本身的东西,正在理性的缝隙间,悄然滋长,如同暗夜里悄然绽放的、不易察觉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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