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敬是海口人。因为林敬，海岛成为章又青心中秘而不宣的意象。这意象在她心中逐渐肿胀起来，挤压着她的肺部，使她难以呼吸。

交换学期开始前，章又青独自来到凯恩斯。凯恩斯是一个不规则的、毛毛躁躁的热带岛屿，聚居点在口岸处凹陷的避风港。这里气候潮湿，街边随处可见高大的、垂下茂密根须的榕树。章又青想起英惠觉得自己变成了植物（1），在风声间似乎听到榕树温柔的叹息。她大口呼吸着，仿佛也长出根系。

热带的植物都长得闹哄哄的，尖尖的叶子是明亮的粉色，是火烈鸟和火龙果的孩子。海边灰色的滩涂像采石场的遗体，间或有星星点点的绿地，长出一株摇摇晃晃的植物来。凯恩斯的滩涂是坑洼且疮痍的灰色，除去海水、除去草皮，除去一切生灵，在海洋和陆地的缝合处充当一道狭长的疤痕。

凯恩斯的海有种毁灭性的力量。她来时正值雨季，黑压压的云层往高处去，耀眼到夺目的晚霞就从低空的口子中撕出来。章又青此前只看过澳门回南天时灰扑扑的、温顺的海。涨潮时的浪花都是小朵的，轻轻地舔舐着她的裙角。

她恍然懂得林敬于何处吸引着她。社会往往只教给女孩温良谦恭让，让她们日复一日地阅读佳偶天成的课本，习得浪漫爱的技巧。林敬的自私中**裸地袒露着他的自我。他肆意地玩弄人心，轻贱别人的感情，因为他从未将追逐爱情视作他的剧本。

维多利亚州立图书馆二层的大厅里珍藏着丛林大盗Ned Kelly的一副盔甲，和半只靴子：脚面的部分都被削去，只剩下脚后跟还有依仗。林敬对她爱欲的底色只是一场征服游戏，就像他用猫条获取虾条欢心。她开始不合时宜地想起冷战史课程上的叙述：“人类为什么能够幸存于冷战？通过天意般的讽刺，是核武器的发明。”这不公平的爱情诈骗使章又青几乎是呕了出来。

回到墨尔本后，章又青愈发离群索居，尽力规避着在异国的语言中带着假面与人社交。她每日只是学校与住处的两点一线，颇有几分忘却前尘的决心。但林敬却仍时时阴魂不散地入她梦来，宛如她生活停滞不前的隐喻。

章又青独自住在学校旁的学生公寓里，每周去超市买咖喱粉、西兰花、洋葱和培根，胡乱做一些味同嚼蜡的咖喱乱炖或炒饭来糊弄自己的胃。偶尔也去韩超买炸酱面，一连七天吃黑乎乎的面坨。

不规则的饮食习惯中，章又青每天规律地吃两片补充维他命的彩色药片。她有些解离地把自己当作机器人来喂养，仿佛在口腔内部观察着自己的咀嚼，才发现人类需要的不仅是营养本身，还有进食的过程。林敬的背叛撕碎了章又青得过且过的生活秩序，迫使她直视恋爱陷阱背后，她一直企图忽视的深渊：

剥离女朋友的身份之后，她真正想做什么？

章又青承认这段痛苦的恋爱角色扮演间或让她获得过乐趣。林敬是在她默许的纵容下蚕食了她。

章又青以一种夸张的速度极快地消瘦下去，瘦到肋骨和脊椎都凸了出来，像一个晃荡的衣架。她知晓自己这是得了心病。

关心怡就在这时来到章又青的身边。

（1）英惠是《素食者》中的人物。[韩]韩江著，胡椒筒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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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5 金色海洋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