搀扶老奶奶过马路这种事儿,卫绮怀也做过不止一次两次了。
虽然这次搀扶的老奶奶有点儿特殊,七窍流血还一脸不情愿,但是不妨碍卫绮怀大发善心以德报怨助人为乐。
助人为乐总归是一件好事,而好事总能给人带来好心情。
好心情的卫绮怀不免话多起来:
“您这拐杖就先放在我这里保管吧。”
“您的当务之急是小心点儿您这把老骨头,我是说脚下小心点儿,顺便也要保持一个健康的心态——您拉扯我也没用,再这么拉扯就要再当心肌肉拉伤了。”
“谢大人,您怎么不说话了?您方才拉扯我可是很有力气的,看来我那药见效还挺快。”
“您也不必太过灰心,虽说人终有一死,但我觉得那所谓的神器反噬也没重到哪里去,筋脉未断,真气也并未逆流,好好调理,生路犹在——”
“……你方才叫我少说废话,”长久的无言过后,谢长空终于在卫绮怀的肩上艰难而愤怒地反驳出声——“可你的废话,又哪里少了?”
“对,就要这个精气神。”卫绮怀不吝赞美,“劲头不错,继续保持!”
“。”
谢长空彻底无话可说了。
“谢大人,既然我救了你,”卫绮怀扫清前路的落石,转头见她情况好转了些许,才开始谈条件,“那作为回报,你也该满足我的一些小小好奇吧?”
“……你想知道什么?”
“很多,譬如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才会在这里——是因为反噬吗?”
“不然呢。”
“那您在这里,谢登和谢荻雪又去了哪里?”
“死了,逃了,夺神器了,这两人有手有脚的,哪里不能去?你以为我会在那关头分出两只眼睛盯着两个人吗,我连两只眼睛都没有。”
卫绮怀哈哈:“很客观。”
此言得到了谢长空的无声凝视,尽管这只是抬起眼皮的动作,并不能称之为凝视。
卫绮怀亡羊补牢:“……我是说乐观,您安贫乐道,很乐观。”
不过,虽然得到了老人家很有精力的大段长句作为回应,但完全是无效沟通啊。
“谢荻雪走之前可说了些什么?”她换了个说法。
谢登不足为惧,她唯一好奇的是谢荻雪的去向。
这位神棍国师行事实在难以捉摸,但并非无的放矢之人,若说她追着谢登下来找谢长空,却什么也不做就离开,卫绮怀不相信。
“她?她在离开之前倒是说了话,”谢长空的气力恢复了几分,连带着那副孤高睥睨的傲气也回归到她的脸上,轻嗤一声,也不知道嘲弄的是谢荻雪,还是她自己,“她说我执意破开封印,便逃不开此劫。若与长生鉴无缘,终究难逃一死。”
所以?谢荻雪就是为了放个狠话?
她预知一切,却不打算做改变?
不,或许她本就在用激将法,毕竟她的目的是长生鉴……
算了,长生鉴不重要,最起码在现在这一刻不重要。
卫绮怀放缓了语气,调侃道,“不过受了反噬便老老实实躲起来等死,您可不像那种人啊。您亲自开启了归元阵,却全无争取神器之意,此等拾金不昧的精神实在难得,这不是将过往几十年的付出悉数拱手相送么?换做我,是死也要拉着我的东西同归于尽的。”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总是厚重的,卫绮怀险些又要以为这位老者有什么说不得的辛酸了。
可再次开口时,她却听见谢长空的声音轻松了许多,“不过如此。”
意味不明、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夸耀与轻蔑这两种全然矛盾的情绪在此刻平分秋色,于是听者下意识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说出这话的不像一个久经风霜的老者,而像大学毕业之后忽然做出高中试卷上某道语文阅读的她自己。
那道题没那么难,但她晚了许多年才补全答案,却因为答案太过简单而哭笑不得。
卫绮怀不得不追问下去:“什么叫不过如此?”
谢长空道:“你方才说的很对,我的的确确在归元阵上耗费了半辈子的心血,用着解读那些圣贤书的功夫解读它的每一寸上古符文。”
“可如今,我才知道它没什么奥秘可言,至真禁制终究不过是孩童涂鸦,所谓的无上神力更是……不过如此。”
这是在说什么?那些鬼画符吗?‘孩童涂鸦’这个词是个形容还是字面意思——
卫绮怀脚下趔趄了一步,心中所想不自觉问出了口。
“字面意思。我破解了那些符文。”谢长空语气淡淡,淡的像一场无人知晓的释怀,“却发现它们本就是混乱无序的。”
“您别说这么抽象,说点儿实际的。”卫绮怀依然听不懂,“若真是无序的,还能叫您找着规律顺藤摸瓜地破解它?”
“……我是说,归元阵不过是上古大能的信手涂鸦而已,它之所以能封印神器,也只是凭借着那是大能亲手所画,而非符文之效。我自幼随族中长辈修习各门阵法,半生累积,如今才知徒劳无功。你说,这样的事,就算叫他人捡了便宜,于我又如何?”
那些符文并无效力?
这消息对卫绮怀没那么大震撼,她对那阵法和阵法里的东西没多少占有欲,自然不会因此而痛心。
但她算是明白谢长空为什么毫不反抗地等死了——研究了大辈子,最后达成目的了,却发现研究的东西是毫无意义、毫无规律的东西,半生心血付诸东流,任谁都要心如死灰了。
这哪儿是闻道而死啊,这分明是道心破碎,恨不得以身殉道了。
“可是,”卫绮怀又问,“倘如这东西是混乱无序的,为何你还能破解它?”
“我亦无法保证能破解它,才试了三次。”谢长空平静道,“这是第三次,终于对了。”
等等……
等等,这鬼地方一直循环,敢情是因为你在试错啊?!在拿神器试错?
用的不会还是穷举法吧?要是这次没成,是不是还有下次、下下次?
这下卫绮怀算是相信她是谢荻雪的师姑了,这拿自己做实验的疯狂劲儿,还真是和她如出一辙。
像是感受到她的怨念,谢长空主动解释道:“没有下一次了,这本就是倒行逆施之举,世所不容。时如逝水,覆水难收,便是神器,也做不到一而再再而三地悖逆天道。”
这当然了,不然为什么每次回到过去的存档点,都会比前一次循环的起始点更晚呢。
天道在维护现存的秩序。
卫绮怀笑道:“这么一看,确实是‘不过如此’。”
希望这场游戏快些结束吧,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了。
谢长空却骤然抓紧了她的肩膀。
“小声些,听。”
卫绮怀凝神。
隔着一面墙,她听见了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而独属于宫廷的浓重熏香气息则先此一步提前昭示了这条甬道的尽头归属何处。
她不知道地面上发生了什么,但总不会比马上就要彻底塌陷的地下更危险了。
谢长空摇摇头,“如此动荡,应当是神器现身了。”
这么乱是因为谁啊?始作俑者说这些……
心底浅浅鄙夷了一下,卫绮怀嘴上没把住门,“托您的福。”
“……”
谢长空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找回自己的惯常语气——那种阴阳怪气的、轻描淡写的刻薄腔调:“对了,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诫你,但望你能有备无患。”
卫绮怀:“什么?”不妙的预感。
“虽然我将归元阵禁制解除之功归因于我,但神器能有如此威力,却不全是因为我。”
“……您有话直说,别吓我。”
“做好准备罢,逐鹿者众多。”谢长空伏在她肩头,眉间凛然,“你方才所说的献祭,未必不存在。”
“?”
卫绮怀差点儿没能跳起来,“您耍我呢?原来您知道献祭这回事儿?!”
“献祭?你这说法倒也不错。”谢长空对着她的说法点评了一句,叹息道,“我不知道神器出世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但涅槃大典能世世代代传下来,便说是无利可图,你难道会信?有心人自然会为此一赌,代价无非是拿一只妖的血肉为引而已。”
“为此一赌?可谁的赌性这样大?谁的运气又这样好?”卫绮怀禁不住对这种想象嗤之以鼻,嘲弄道,“恰恰选在了您要破解归元阵的关头?这人虽然赌性与您无两,运气和谢大人你比起来,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若非我才刚见了您,不然我也要怀疑这是您与那人共同的手笔了。”
这次谢长空却沉吟良久,若有所思,而后缓缓开口:“我本有一个同——”
她的声音被甬道尽头刺破寂静的一声尖啸骤然打断。
与她们仅有一墙之隔。
那是一声凄厉无比的尖啸,来自于某个男人撕扯的声带,仅发出半个字眼儿后就被扼杀于喉咙,或者说,被扼杀的不止喉咙。
但这依然不妨碍卫绮怀听清楚他在喊什么。
“魔——”
魔族?
谁?
是鹿韭先她一步逃出来了?还是另有其人?
没人回答她,死寂取代一切。
心跳如擂鼓,卫绮怀再也按捺不住了,出剑破开最后一道拦路石门。
与地下祭台的通道相连的是一座校场,该是列兵之处,此刻却空无一人,比午时日光更为刺目的是一地于日光下闪烁的鲜血。
兵士们的尸首横七竖八,他们的头颅却被整整齐齐地撷下来,陈列成圆,陈列于校场中央,煞气冲天,俨然已经成为一道规模不小的凶阵。
是那魔族干的?!
在短短几刻间,竟杀了这么多人?!
卫绮怀知道自己应该冷静,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应该落在哪里。
闪烁?
是什么在血泊里闪烁?
是眼睛吗?是那些人死不瞑目时的眼睛吗?
可是……它们应该也死了才对,为什么它们现在正在滚动?
血泊无端飞溅,一双双眼珠滚出死尸的眼眶,在凶阵中心聚拢,像浅水滩下一团团腐烂蟾蜍翻起的肚皮,膨胀鼓起,臭气沸腾,而后沸腾处微微拱起了一个黏稠的黑影,它面目模糊,却在咧嘴大笑。
卫绮怀纵剑劈去,血影溃散如烟,复又聚起。
它分明毫发未伤,却抱头惨叫——
“魔!是魔!”
“是魔!”
“不!是妖!杀了她!”
血影身上开开合合,都是它的嘴。
“这是什么玩意儿?”卫绮怀被吵得心烦意乱,却未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攻击,只得瞪着那东西,摸不着头脑,“是死者的残念吗?”
她这嘀咕不过是自问自答而已,谁料谢长空却开口回答了这个问题,“你怕是遇上三尸虫了,不碍事,继续走吧。”
她的声音波澜不惊。
“你看不见,怎么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的?”卫绮怀回去,将她再次搀扶起来,问,“况且,三尸不是一个说法而已吗?眼前这东西可是真真正正站在我面前的,它们究竟是妖异,还是精怪?”
“三尸代指人之欲念,本无实体,但神器催动,可无中生有。”谢长空道,“譬如,神木之子便是应时而出的妖异——三毒贪痴嗔,同样也是虚无缥缈之物,他却能操控三毒,蛊惑人心……你是知道的吧。”
“不一样,那妖异顶多是影响人的心智,换成本事高超的术修未尝不能做到。可这东西却是真正的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是真正的‘无中生有’啊。”
“谁说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它们脱胎自寻常人的欲念,怎么不算根源?”谢长空道,“现在这样,无非是它们所依存的人消失了而已。不足为惧,你且向前走罢。”
消失?该是被那妖魔之辈杀了吧。
宿主已死,寄生虫却还能独立存活,倒真是无中生有,卫绮怀暗暗腹诽。
此等非凡之力,确实无愧神器名号,了不起。
她该知道的,越靠近十方大阵中心,异变就越多。更何况,这次十方大阵中心,还有长生鉴这个大杀器。
她不该大惊小怪。
现在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三尸虫只是在冲她哭叫,并未展现出实际攻势,也许谢长空的话是对的,卫绮怀依言转身,避开它们,大步跨过。
走出数十步,惨叫声渐息,无事发生。
一颗心刚落定,她正要穿过校场,可余光一觑身后,神识先于感官探知到了危险,“它们还在,而且更多了!”
“别叫那么大声。”谢长空轻轻制止了她,“它们当然还在,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卫绮怀不敢置信地反问,“它们到处都是!”
她分明看见了!
她身在它们的注视之中!
它们是水泊浅滩里低沉呼吸的蛙卵,是粗糙墙面上蛞蝓收缩自如的腹足,是无数叶底结满的膨胀鼓动的虫茧,它们涌动、它们浮沉不定,它们无处不在。
它们没有视线,它们就是瞳仁本身。
卫绮怀从未意识到自己的神识如此灵敏,灵敏到可以感知到它们的每一个不该存在的呼吸。
她寒毛耸立,可谢长空却镇定自若:
“欲念本就是无处不在的。”
“正因为它们无处不在,你才该庆幸,你不是唯一的那个——指不定你转头就能看见,它们也附在你我的背上。”
“无人不是它们的猎物。走吧。它们除不尽的。你这样害怕,难道它们伤你分毫了吗?你还不如留着力气对付那个魔族。”
她平稳的语气给了卫绮怀些许安慰。
确实,这些东西尚未对她发起攻势。
但卫绮怀仍有异议,“心障化身的东西,从来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谢大人,你确定这三尸虫当真不碍事?”
“岂止是不碍事,”谢长空道,“你若是跟从它们,还能寻到神器。”
“……我要神器做什么?”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问。”谢长空怔愣刹那,兀自笑了起来,不知是在笑她无知的坦然,还是在笑她坦然的无知。
她笑够了,才道:“你倒是个有底气的。”
然而顿了顿,她又道,“不过你大可不必考虑这个问题。”
“怎么,你要说我肯定得不到神器?”卫绮怀知道她下一句话又是奚落自己。
“不。”谢长空却说,“但凡是见过长生鉴的人,都必定舍命追逐,不死不休。你也不例外。”
“又替它吹上了。”听过太多长生鉴的传闻,卫绮怀非但已经见怪不怪,还禁不住嗤之以鼻,“这么一看,还是您最安全是不是?毕竟您压根儿瞧不见那神器。”
“……你废话太多了,”谢长空没有对这缺德笑话给出评价,只抬手向不远处指了指,话锋一转,“这里声如鼎沸,那些达官贵人却能不听不问置身事外,你不奇怪吗?”
她们现在身在行宫的外围,校场不远处就是宫墙,神木翠绿的华盖遮天蔽日,礼乐声隐隐约约飘扬出来,一派歌舞升平的好气象,看来先前的地动和发生在此地的屠杀未曾打破众人的狂欢。
万人空巷的盛景,与煞气冲天的死寂,仅有数墙之隔,却无人察觉,这当然不合理。
但一切不合理放在此处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人总有趋吉避凶的本能,但倘若人都四散奔逃了,还有谁来给长生鉴捧场呢。
如今看来,与史书所载不同,那场代表着广厦将倾的祸国之灾,只是长生鉴的开场秀罢了。
卫绮怀一脚迈行宫内苑,还未站稳,即见一道地裂横亘眼前,宽约半丈,深不见底,蜿蜒蛇行,被重重高墙封锁,叫人望不尽来踪去迹,但其上花丛倒伏、一树海棠被拦腰斩断,半株芙蓉枝叶委地,好不凄惨。
她低下头去。
宫墙脚下的基石已遭挤压变形,也许俯身细听还能听见骨骼碰撞似的咯吱声——那是地层错位的响动。
但肩负如此之多,它仍勉强维持着原状,艰难地伫立在这条看不见来处和去路的巨大裂隙上,螳臂当车,岌岌可危。
这样糟糕的情况,足以说明方才地动确有其实,且威力颇大,绝不是人们想要视而不见就能装作视而不见的。
那些应该有的守卫去哪里了?
是被支开了?
还是像方才她见过的人一样,被杀死了?
锁定目标,快步走近,卫绮怀挑开芙蓉叶,见叶上血痕尚新,滴滴答答,聚成小潭。
尸首呢?
不合时宜的细碎咯吱声响起,这次,她听清了。
它不是谁的骨骼在摩擦碰撞,而是兽物开合的牙齿,在砖石上发出的啮咬之声。
卫绮怀一剑扫落碎枝叶,一个活物滚了出来。
他皮肤青灰,与人相貌无异,身形矮小,动作灵活,几乎是在落地的瞬间便伏低身子蓄力,转头朝卫绮怀扑了过来。
这个模样、还有这种与兽物无二的爆发力……
卫绮怀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贺群手下的那群侏儒。
看来这些东西,早在六百年前便为魔族所用了。
她毫不犹豫地斩杀了它。
新鲜的血腥气霎时飘散开来,此地又闪过几片迅捷落影,大快朵颐地瓜分着刚刚死亡的同类。
她的剑气凌厉,却不能令它们产生顾忌……真奇怪,任何生物都该有躲避危险的本能才对。
联系到六百年后的它们似乎比现在的它们更为灵巧,卫绮怀疑心这种侏儒只是魔族驯养的某种低等消耗品。
罢了,它们来多少,她杀多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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